薛爾康。

我們決定夜行到海邊去玩,並在那裏觀看日出。這意味著必須在黑夜穿過一片約莫三十多公裏的鹽堿荒灘。大灘荒無人煙,也沒有路,至少沒有通向大海的路—在本地莊戶人的心目中,大海仿佛不存在似的。他們從來不到海邊去,也從來聽不見他們談論海。月亮已經升得很高了,帶著迷蒙的光暈,預示著風雨即將降臨。這才更有刺激呢。落寞在閉塞的鄉間,我們快意識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我們先是沿著牛車道走。所謂牛車道,隻是牛車的木輪碾出的兩道深深的車轍,是夏天鄉親們進灘放牛留下的痕跡。眼下到了深秋,車轍裏長滿歪歪斜斜的鹽蒿子。車轍終於在放牧者遺棄的窩棚前消失了。回首朝夜深處一望,還能瞥見村莊裏稀疏的燈火,路在鹽蒿叢中延伸,在布滿蘆葦的水灘邊迂回。走了好久好久,按時間計算,該已有三分之一的路程,但我們還未擺脫背後那更為稀疏的燈火。

天穹被翻騰起伏的陰雲擠滿了,那些無法容身的雲塊從穹頂倒懸下來。月亮早巳消逝不見,連遠方的最後一點燈火也熄滅了,黑暗的世界沒有一丁點亮光。失落了任何辨識大海方向的標記,我們的腳越來越躊躇,擔心到天亮時發覺自己原來是在村莊周圍轉悠。大灘上沒有獸類,也不聞蟲鳴,但陰森森的鹽蒿叢中似乎暗藏著更為凶惡的吞噬人的怪物,四周沉寂得令人心驚肉跳。

我們從死寂中預感到不祥的征兆。果然,一陣淒厲的吼聲從大灘深處襲來,一路的鹽蒿和蘆葦匍伏喧響。起風了。狂風越逼越近,揪著頭發把我們撕扭了一會兒,又呼旋著遠去。

“我們受到好奇心的懲罰。”有人說。

“我害怕,從未感到自己是這樣膽怯。”又有人說。

“你們看,那是什麼?”我叫喊道。

在黑夜的盡頭,在天與地的交接處,出現幾道慘淡的白光;白光像火焰那般蔓延舞蹈,又像波濤那般忽隱忽現,它來得神秘,叫人幾疑是幻覺。

這是海光。

大海昭示著它的存在,大海在向我們召喚呢。

頃刻間,大海重新為我們帶來了它的魅力,我們嗬嗬地歡呼起來。歡呼聲使大灘震蕩起來,大灘原是那麼空虛,隻有我們是實在的、活生生的。

勇氣和活力同時在周身膨脹起來,我們頂著風朝海光跋涉。狂暴的風席卷而來的時候,我們不得不弓起身或側著身走,甚至倒退著行走。不管怎麼走。走出多大一步,我們畢竟是在縮短與大海的距離了。老天像有意要考驗我們的意誌似的,下雨了,雨點零零落落,但很大,擊在臉上產生鈍痛。老天爺並不明智。這會兒即便下鐵,我們也隻能前進。我們無處躲藏,隻有向前向前,脖子裏直冒汗氣,壓根兒不知道什麼叫疲憊。值得安慰的是,我們腳下從此不再有猶豫,無路的大灘有了一條直插大海的路。我們在縮短與大海的距離。

海光在天邊閃耀,恍若兒時愛看的映在水缸壁上的反光。夜海怎麼會產生這種奇妙的自然現象?這是謎。是大千世界無數的奧秘之一。就連此時離大海多遠也是謎,似乎很近,似乎又很遙遠。我們還是確定離海尚遠,因為跋涉了許久,感覺不到海光的逼近。

仿佛被風吹滅似的,海光時而消失,每當為此憂慮的時候,它總又忠誠地重現在前方。我們泰然了,不再擔心失去它,我們腳下的路在倔強地延伸……

終於,在一次消失之後,海光不再出現。它是不可能再出現的了。我們茫然四顧,不僅哀傷失去了一位引導者,還失去了一位老朋友。我們失去了一切……

這時,淒厲的風聲中夾雜著異樣的聲響。凝神聆聽,這是一種有節律的低沉而雄渾的音響。是海濤。不錯,是拍岸的海濤!

海濤奔跑著前來迎迓我們了,想不到大海這麼快這麼輕易地出現在麵前,我們也情不自禁地向著大海奔跑。

我們精疲力盡跑到海邊礁石上坐下,等待日出。大海在黑暗中洶湧,波濤黑魆魆的,隻偶爾泛出些微的亮光。那神秘的海光是怎麼出現在天際的呢?它的出現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麼呢?我在等待中沉思,連日出也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鑒賞]

薛爾康(1947~),江蘇無錫人。當代作家。著有散文集《初霧》、《留戀果》、《花街》、《綠色座右銘》等。

有了目標,便不畏艱辛。薛爾康的《海光》是以觀日出為目標,要從黑夜中徒步穿過三十多公裏的鹽堿荒灘,可謂艱辛。沒有前人走過的路,怎麼辦?那就全靠自己的感覺了。

開始,順著古老的牛車道走,爾後又跟著鹽蒿走。鹽蒿沒有了,真擔心天亮了還在村莊周圍轉悠呢。於是,想操近道走,茫茫黑夜,沒有星月,又怕迷失方向,幾經疑惑,遠遠的海邊忽然冒出“幾道慘淡的白光,白光像火焰那般蔓延舞蹈,……”它立刻成了一位偉大的引導者,成了方向,成了希望!人們雖然仍在經曆著風沙和雨打,也禁不住歡呼起來了!薛爾康筆下勾畫的一幅夜行圖,是眼觀察、腳尋路、心思索的現實。可是那希望之光幾度閃耀之後就不再出現了,這點希望也似乎從人們的心中失落了,所以產生了“我們茫然四顧,不僅哀傷失去了一位引導者,還失去了一位老朋友,我們失去了一切……”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