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胳膊上擁有了一個黑黑的洞穴,我曾暢想到我的祖先擊石取火捕魚狩獵彎彎的弓射下過多餘的太陽。我的洞穴,連著祖先的骨血,有一塊被癌細胞侵蝕的神經血管皮肉被現代醫學挖掘了淘汰了。那洞穴埋葬著女孩子驕傲的嫵媚的屍骨,上麵聳立著一座再也見不得人的活生生的墳塚。再也不得安寧卻純粹靜靜地活著,永遠被遮掩,永遠不能在睽睽下遊泳沐浴,永遠不停息地獲得一種信號:有一彎殘破的月,隻有在夜與孤獨中,她可以赤裸裸地升起來,飄到這邊,飄到那邊。
……
我的皮膚我的姿態我的眼睛我的內在的和外在的情緒沿著黑色的軌跡。一百多個日夜的黑色的存在太久了,窗外秋去冬來。身旁的暖氣熱了。那張床下依舊一點昏黃。望不見枯葉飄零,望不見雪的冬天。暖氣片哧哧地傾訴著今冬就是這個樣子了。黑色,連冬都不願放過。冬,凝固你的大地和河流,凝固你的眉梢和腳尖,凝固你的茫茫黑色,我的世界依然在融化,床沿床上,睡著醒著,哭著笑著,紗布纏上來拆下去,殘月卻畢竟是殘月了。洞穴被風侵雨蝕變得越加堅固,已不再疼痛和流血有了骨化石般的痕跡。
我真沒有仔仔細細地想過,或許當時想得仔細便不甘於這樣走來,或許當時即便想過也無奈向黑色走來。總是多想一些的好,不至於過於承受不了然後又太難過太後悔。不管怎樣,一切已變為了現實。從那個時刻牛身上的部分壓入我的軀體,我便與黑色結了這段緣。牛的眼睛很大很美,它含著眼淚,走過了那一個門檻,依舊有一個天空太陽烏雲,我注定望著你。黑暗中,惟有眼睛最美,含淚的眼睛,望不見的眼睛,最執拗最純情的凝望,全部在黑色中融化!
—什麼也望不見望不見望不見!
送飯車叮叮啷啷從遠處響起來,呻吟和哭泣照樣撐開生命的羽翼。我害怕過突然降臨的嚎啕狂風般卷去,又是一條生命走了,哐當一聲沉重的門響。那個世界的門聽說在長廓的盡頭,每天都會敞開,又關上……
送飯車天天從遠處響起來!響起來!
我想有一天,那響聲們突然變成了歌唱,我的黑色日子傾塌了,我的黑色的圍困毀滅了。從此消滅了苦惱和悲傷,我的生活我的愛擁有了不朽性。我想有一天,我的生命,我的洶湧的感情和思想,注定會迎著那歌唱,於是,死亡和誕生一樣需要!
走出黑色!
走出洞穴!
走出短暫的我!
[鑒賞]
張立勤(1955~),山東章丘人。發表散文多篇,結集有《痛苦的飄落》等。
乍一讀,像一串串莫名的夢囈,又像紛繁雜亂的幻覺。其實這是一位年輕女性在生命垂危中,躺在醫院的病床上,在黑色空漠中對青春和生命的呼喊和依戀。
全篇以治療過程為綱,而著重袒露“我”在手術前後麵對生命之死時內心的不安,以及對生命的思考和留戀。作者不僅以生命的本體態度於生死體驗中審視自己,而且以女性的敏感細膩,以女性的價值觀審視自己。她那纖柔皎潔的胳膊,轉瞬間“擁有了一個黑黑的洞穴”,“那洞穴埋葬著女孩子驕傲的嫵媚的屍骨,上麵聳立著一座再也見不得人的活生生的墳塚”,這正是一個女性對殘酷人生的悲泣,對嬌美青春的苦苦留戀。在黑色籠罩中,她一任思緒漫無邊際的幻想、思索,纏綿悱惻,輾轉反複。在意念的不斷破碎與組合中,掙紮於死的困惑與悲哀中。然而,一切的一切俱被漫無邊際的黑色吞噬,她隻能在“什麼也看不見看不見看不見”的痛苦中關上思緒的大門,平靜地麵對死亡。她似乎真的在“死亡和誕生一樣需要”中走向了內心的平靜與和諧,然而這不過是她在絕望中對生命無奈的放棄。
這篇散文,以其色彩濃烈的語言渲染出一種生死氛圍。黑色,便是其主體色彩。這是她所處外在世界的色彩,也是她內在生命的色彩。從“黑紫色的藥液”開始,“黑色窗幔”、“黑色翻滾”、“黑色美麗”、“黑色的疼痛”、“黑色的粉碎”、“黑色的組合”、“黑色的軌跡”、“黑色的存在”……一切都是黑色的。她與她的思想,她的氣質風度,乃至生命皆被黑色吞噬了。黑色,作為一種色彩,被注入了蒼涼悲哀的死亡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