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一個雞蛋的家當(5)(3 / 3)

北莊老人家給我講了一些關於除四害時,全國追殺麻雀的話。他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語氣說:

那些麻雀也沒躲過災難,人還想躲麼!

我後來常常琢磨這句話。

真是,有誰將心比心地關懷過他人的處境呢,有哪個人類分子關懷過麻雀的苦難呢。有些人為著自己的一步坎坷便寫一車書,但是他們也許親手參與製造了麻雀的苦難。為什麼人不能與麻雀將心比心呢?

那棵筆直地挺立在白雪中的大樹身上,一定落滿了麻雀。我想著,欠身下炕,握住北莊老人家溫軟的手,舍不得,還是告別了。

在虛墟已經完全被雪埋住,僅僅使雪堆凸起一些形狀的北莊雪原上,那棵樹等待著我。

雪地上隻有它不被染白,我覺得一望茫茫的素縞世界,似乎隻生養了它這一條生命。

我和進祥一塊,緩緩地踩著雪,一麵凝視著那株雙叉的黑色巨樹,一麵走著。雪還在紛紛飄灑—隻是雪片小了,如漫天飛舞的白粉。

我不知該回答些什麼。我抱歉地望望四繞的悲愴山色。一瞬間莫名其妙地,我忽然憶起了內蒙古的馬兒,還有鞍具。我進來了,我遲鈍地想道,伊斯蘭的黃土高原認出了我。

我正要和馬進祥離開那棵樹時,他的老父親急匆匆趕到了。老人沒有招呼我們,徑自走近了那株古樹,跪下上墳。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尚在浮層,見了老人上墳尚在似懂非懂之間。當時的我不像如今;當時我隻是心頭一熱,便拉著馬進祥,朝他的老父親走去。

雪又悄然濃密,山巒和村影又模糊了輪廓。東鄉的山就是這樣,它雄峻至極,忍著一溝溝一壑壑的悲哀和憤怒,但是不肯盡數顯現。我茫然望著一片白濛濛飛雪大帳,在心頭記憶著它的形象。

雪愈下愈猛,混沌的白吞沒著視野。隻有這棵信號般的大樹,牢牢地挺立在天地之間,沉默而寧靜,喜怒不形於色。

我們捧起兩掌,為北莊也為自己祈求。這一刻度過得實在而純淨。我一秒一秒地、戀戀地送走了它,然後隨著老人,低聲喚道:“阿米乃!你容許吧!”

聲音很低,但清楚極了。樹梢上嗡嗡地有雪片震落。我抬起臉,覺得雪在頰上冰涼地融了。我睜開眼,吃了一驚:

原來,隻隻麻雀被我們的聲音驚起,濺落的雪混入了降下的雪中。

我望著那些麻雀,還有那棵高矗雪中的大樹,說不出一句話來。過了一個時辰,我們便離別了北莊,離開時那雪更濃了。

[鑒賞]

張承誌(1948~)山東濟南人,回族,長期從事有關北方邊疆地區民族史的研究,著書多種。主要散文集有《綠風土》、《荒蕪英雄路》、《清潔的精神》、《大地散步》等。

《北莊的雪景》是一首絕妙的現代派詩,又像是一幅意境幽深的黑白版畫—茫茫的大雪,莽莽的山巒,雪原上那株墨黑色的柏樹,樹下的幾個人影—從畫麵上可以讀出深層的意蘊。

這篇散文風格粗獷剛健,最顯著的特色是它的象征手法。作者把眼前的實景和內心的強烈感受糅合在一起,要我們用“心”感悟,聽出大自然所傾訴的內容。

作品給我們展現了險峻奇絕的自然美,飛雪、山巒、大樹,都有其令人敬畏的自然形態,又有其獨特的象征意義,作者給自然的意象賦予人的生命意識,從而使高原雪景蘊含著更深邃的哲理意味。事實上,在文學家藝術家眼中,大自然—森林、河流、高山、莽原……都是各具稟性的“人”,自然的美,隻是作家情感的另一種表述方式,是作家情感的一種不著形跡的補充。

在作家筆下,“東鄉的山,它湧著,裂著,拔地而起矗立著,無聲嘶吼著,形容不出的激烈和沉默合鑄著它們。溝溝如刀傷,黃土呈著一種血褐。”它“雄峻至極,忍著一溝溝一壑壑的悲哀和憤怒,但是不肯盡數顯現。”山的冷峻、蒼涼、渾厚、雄奇,是以北山老人家為代表的東鄉人民的化身,也是我國人民曆盡苦難堅韌不拔的象征,我們讀著作品中關於山的描寫,也讀出了中華民族一頁頁沉重的曆史。

雪的意象也有其象征性。它是一種“不可破譯的語言”,對於不願真誠了解東鄉的人,它情願“覆蓋、隱藏、拒絕、妝扮”,而對於真誠的人,它是一種一直在傾訴的語言,雖然無聲,“話語的極致是不說”,靠聽者身心感悟。雪原上古柏的意象,作者把它作為一種剛直不阿、不媚流俗,又能庇護善良弱小者的大智大勇精神的象征。

文章的結尾,“我們捧起兩掌,為北莊也為自己祈求”,餘味無窮。祈求什麼呢?祈求安寧祥和,祈求那種連麻雀也躲不過的災難永遠不再複返,表現了作者的真誠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