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竭力透過雪霧,我看見第一條崢嶸萬狀恐怖危險的大溝時,心裏突然一亮。大雪向全盛的高峰升華,努力遮住的我視線。東鄉沉默著掩飾,似乎是掩飾痛苦。然而一種從未品味過的、一種幾乎可以形容為音樂起源的感觸,卻隨著難言的蒼涼雄渾、隨著風景愈向縱深便愈殘酷,隨著偉大的它為我露出裸體—而湧上了我的心間。
這是擁有著一切可能的苦難與烈性,然而悄然靜寂的風景。這是用天賜的迷茫大雪掩蓋傷疤、清潔自己、抹去鋒芒、一派樸素的風景。我奔向它的心髒;它似乎歎了口氣,決定饒恕我並讓我進入,如一尊天神俯視著一隻迷路的小鳥。
我屏住呼吸。我沒有把這一切告訴我那傻呼呼自以為是主人的馬進祥弟弟。我瞟了一眼在向導席上端坐著始終不發一言的、後來我曾從北京不遠數千裏趕到他墳前跪下的進祥的父親。我從那一刻目不轉睛—這是我崇拜的那種風景。
雪粉成旋風,路滑得幾次停車。我們猛踢崖縫上的幹土,再把土摔碎在路上,讓車開動幾步。後來幹脆把車上的防水帆布鋪在輪前,開過去,再扯著布跑上去鋪上。最後—車從一道大梁上瘋了一般倒滑下來,不管我們的汗水心意。
路已經是雪白一條冰帶子,東鄉的山隱現在雪幕之後,謙和安靜,我抬頭望著這不動聲色的淡影,絕望了。
向導席上的進祥父親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好像已經入了定。駕駛席上的小夥子笑容不褪,好像那一溜到底的倒滑挺有趣。我抖擻起來,兜屁股踢著進祥,把半堆土坯塊裝上了車。
重車不滑,白色的冰帶不再活潑,代之移動起來的又是東鄉的雪中眾山。雪現在時濃時淡,像是為我拉開了一幕又一幕。我不解,但是我此刻心情已經端莊。鵝毛大雪中,山巒變得沉重而肅穆,音樂真地出現了。我剛剛要側耳傾聽,車子一轉,馳下了小道。
深不可測的澗穀近在腋下。四周群山競相升高。我們正在爬坡,視野中我們卻降入了一個海底。東鄉的山,它湧著,裂著,拔地而起矗立著,無聲嘶吼著,形容不出的激烈和沉默合鑄著它們。溝溝如刀傷,黃土呈著一種血褐。我知道,自己就要撞入一種可怕的真實—它們終於等到了我,它們的傾訴會淹沒我,但是我已經欲罷不能了。我隻能前進,冒著這百裏合奏的白雪音樂。
大雪在覆蓋、隱藏、拒絕、妝扮。雪是不可破譯的語言,我直至今天仍不解那天那雪的原因是什麼。
無論是好奇或是理解,無論是同情或是支援—在這茫茫的東鄉大雪中都不可能。隻能夠靜靜地讚美,隻能感覺著冰冽的純潔沁人肉體,隻能夠讓自己也進入它的內容。
馬進祥的老父親一直紋絲不動。走了這麼一路他沒有說一句話,拐入小道時他也隻是用手稍微地指了一指。
北莊如同海底的一塊平地,雪在這裏像是砌過抹平一樣。在這片記憶中平坦得怪異的地場正中,有一株劈成雙岔的柏樹。巨冠如兩朵蘑菇雲,雙樹幹在根部紮入白雪,遠遠望去有一種堅硬紮實的感覺。樹冠頂子模糊在雪霧裏,幹墨黑中隱約一絲深綠。
雪海中這一棵樹孤直地立著,唯它有著與雪景相對的墨黑色—其它,無論莊子院落,無論山巒溝壑,無論清真寺和稀疏的行人,都溶入了大雪之中,再無從分辨了。
我們進了一戶莊院。北莊老人家披著一件黑色的光板羊皮大氅,頭戴一頂和任何一個回民毫無兩樣的白帽子,疾步迎了上來。
他精神矍鑠,麵目慈祥。互致問候之後,久聞的東鄉禮性便顯現了:老人家堅持我們是客,要上炕坐;而他是莊院主人,要在炕下陪。我堅持說無論是講輩分、講教規、講遭遇經曆,或者北京的虛假客套,我都要讓他上炕坐上首。推讓良久,我不是東鄉淳樸禮性的對手—後來幾年之後回想起來,我還為那一天我在炕上坐著又吃又問,而大名鼎鼎的北莊老人家卻在炕下作陪而不安。
真人不露,他的談吐舉止一如老農,毫無半點鋒芒。他的臉龐使人過多久也不能忘卻,那是真正的蘇萊提—因純潔和信仰而帶來的美,這種美愈是遇上磨難就愈是強烈。
屋外滲烈的風景與我僅隔一窗,我幾次欲言又止,最後決定不再探問,其實我們彼此看一眼,心裏就都明白了。話語的極致是不說。
這就是神秘主義的方式,我心裏默默地想,答案要靠你用身心感悟。那滿天的大雪一直在傾訴,我既然是我,就應該聽得懂東鄉大雪的語言。我想著,喝著蓋碗裏的茶。時間度過著,我覺得自己在那段時間裏,離求道的先行者們很近。我想到那棵獨立白雪的大樹,心中一怔,覺得該快些去看看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