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京西的大山裏、京東的山邊上,曾數度“春脖子”。背陰的岩下,積雪不管立春、春分,隻管冷森森的,沒有開化的意思。是潭、是溪、是井台還是泉邊,凡帶水的地方,都堅持著冰塊、冰硯、冰溜、冰碴……一夜之間,春風來了。忽然,從塞外的蒼蒼草原、莽莽沙漠,滾滾而來。從關外撲過山頭,漫過山梁,插山溝,灌山口,嗚嗚吹號,哄哄呼嘯,飛沙走石,撲在窗戶上,沙拉沙拉,撲在人臉上,如無數的針紮。
轟的一聲,是哪裏的河水開裂吧。嘎的一聲,是碗口大的病枝刮折了。有天夜間,我住有石頭房子的木頭架子,格拉拉、格拉拉響起來,晃起來。仿佛冬眠驚醒,伸懶腰,動彈胳臂腿,渾身關節挨個兒格拉拉、格拉拉地鬆動。
麥苗在霜凍裏返青了,山桃在積雪裏鼓苞了。清早,著大靸鞋,穿老羊皮背心,使荊條背簍,背帶冰碴的羊糞,繞山嘴,上山梁,爬高高的梯田,春風呼哧呼哧地幫助呼哧呼哧的人們,把糞肥拋撒勻淨。好不痛快人也。
北國的山民,喜歡力大無窮的好漢。到喜歡得不行時,連捎帶來的粗暴也隻覺著解氣。要不,請想想,柳絲飄拂般的撫摸,細雨滋潤般的體貼,又怎麼過草原、走沙漠、撲山梁?又怎麼踢打得開千裏冰封和遍地賴著不走的霜雪?
如果我回到江南,老是乍暖還寒,最難將息,老是牛角淡淡的陽光,牛尾蒙蒙的陰雨,整天好比穿著濕布衫,牆角落裏發黴,長蘑菇,有死耗子味兒。
能不懷念北國的春風!
[鑒賞]
林斤瀾(1923~),浙江溫州人。主要作品有《飛筐》、《山裏紅》、《慚愧》等。
這樣一篇簡短的文字,自然不可能容納宏大的社會內容,它隻是表達作者對北國春風的獨有情感。這種情懷的表露也隻有依靠南北的不同,個人情感的轉折來凸現。江南的春天萬物滋潤。風是感覺不到的,又無所不在地撫摸大地,所以一度也懷念它。但真正體會了那豪勁、省力、粗獷幹脆的北國春風後,卻覺得江南的陽光牛角淡淡,陰雨蒙蒙,到處“有死耗子味兒”,遂有情感大波折,可愛的江南春天就變得如此慘淡、陰鬱了。情有所鍾,情便移於景,而露於筆端,又不加掩飾,這誇張也顯得真切自如。
短小精悍之作如果缺少語言的生動魅力,把握不住所寫事物之神髓,無疑將是一篇淡而寡味之劣作。《春風》則充分體現出作者對語言的駕馭力,寥寥幾筆便使景物形神盡出。北國冰封之景隻一句“是潭,是溪,是井台還是泉邊,凡帶水的地方,都堅持著冰塊、冰硯、冰溜、冰碴……”便足矣。而北國春風“滾滾而來”之時,“從關外撲過山頭,漫過山梁,插山溝,灌山口,嗚嗚吹號,哄哄呼嘯,撲在窗戶上,沙拉沙拉,撲在人臉上,如無數的針紮。”風之神態、風之形狀、風之氣勢,盡皆包容,寫得流動簡勁,飽滿酬暢。還有“又怎麼過草原、走沙漠、撲山梁?……又怎麼踢打得開千裏冰封和遍地賴著不走的霜雪?”何等生動,何等傳神,讀來真是“湛然有味”。
而這些描寫又分明都是作者主體的觀察與體驗。認為隻有這樣的氣勢才與北國山民的氣質吻合,他們“喜歡力大無窮的好漢……連捎帶來的粗暴也隻覺著解氣。”這裏麵還有淡淡的生活意味。
所以,好的散文總是能讓讀者從中感受到作者真誠而有個性的喜怒哀樂。
紫藤蘿瀑布。
宗璞。
我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從未見過開得這樣盛的藤蘿,隻見一片輝煌的淡紫色,像一條瀑布,從空中垂下,不見其發端,也不見其終極,隻是深深淺淺的紫,仿佛在流動,在歡笑,在不停地生長。紫色的大條幅上,泛著點點銀光,就像迸濺的水花。仔細看時,才知那是每一朵紫花中的最淺淡的部分,在和陽光互相挑逗。
這裏春紅已謝,沒有賞花的人群,也沒有蜂圍蝶陣。有的就是這一樹閃光的、盛開的藤蘿。花朵兒一串挨著一串,一朵接一朵,彼此推著擠著。好不活潑熱鬧!
“我在開花!”它們在笑。
“我在開花!”它們嚷嚷。
每一穗花都是上麵的盛開、下麵的待放。顏色便上淺下深,好像那紫色沉澱下來了,沉澱在最嫩最小的花苞裏。每一朵盛開的,又像一個忍俊不禁的笑容,就要綻開似的。那裏裝的是什麼仙霧瓊漿?我湊上去,想摘一朵。
但是我沒有摘,我沒有摘花的習慣。我隻是佇立凝望,覺得這一條紫藤蘿瀑布不隻在我眼前,也在我心上緩緩流過。流著流著,它帶去了這些時一直壓在我心上的焦慮和悲痛,那是關於生死迷、手足情的。我浸在這繁密的花朵的光輝中,別的一切暫時都不存在,有的隻是精神的寧靜和生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