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故,今年北京的秋天愁慘得像鉛石,像死灰。終日灰霧籠罩,太陽化為一團無光的白紙,天空變成一汪停滯的死水,渾渾沌沌,鬱鬱悶悶,全不見高爽的清,寧馨的靜,令人情思悠遠的悲涼。樹葉雖凋殘,但不殞落;雖腐敗,但不透黃。無聲地掛在枝頭,遮一片慘白的陽光,投下模糊的影子。該消逝的偏偏死戀,該枯殞的偏偏滯留;該豪放潰退的,偏偏抽絲滴漏;該長嘯大哭的,偏偏低聲抽泣,這樣,怎不使人鬱結愁悶呢?
北京的秋原是最令人向往的季節,自立秋那日,便陡然揭去一層潮氣,若留心,那牆基、床下的陰濕、黴斑都悄悄消歇、隱匿,變為一片幹爽颯利。皮膚的感覺更為奇妙,隻要秋風暗起,便頓時覺得脫下一件濕衣,換上一件綢衫,清涼敷之於身,快意沁之於體。而天空收斂了氤氳霧靄,立刻飛升得高遠。於是,陽光格外絢麗燦爛,一片片綠葉,一朵朵紅花,都像浸了牛乳,鍍了一層電光。那綠,那紅,都灼灼閃射著一層空落和寂寞。這時,係在楊葉上的風,嘩嘩不息,仿佛夏天的潮退了。盡管一切如初,但都感受到一種淩厲和惶悚。從此,那秋的味,秋的色,便一日濃似一日,空靈、飽滿而悠長,讓你充分領略,漱洗。雖然,北京的行人依舊熙熙攘攘,但鴿哨會隱隱縈回,灰色的鳥兒也會翩翩盤桓。這聲色、姿容,會在古老的灰房子上留下一些肅穆,也會在塔樓之間留下一片空曠,而人的眸子也在鴿哨的起落,鳥翼的回旋裏,平添了無端的憂愁、無名的感懷,自己的思緒也會盤繞,飛翔,一直融入青麗的天空,而後,真切地觸摸著自己的存在。不久,第一片黃葉飄落了,消閑、輕盈,過濾著你的視線,許久,才帶著回響墜地。那蒼綠的山崗上,不知不覺就紅了一枝、一樹。這極有表現力的色彩,漲了秋潮,人們一批批向香山湧去,像趕會一般。每年,每年,這一疊一疊的浪頭在追尋什麼呢?這醇味像美酒,帶著濃香;這景象一如壯烈的殉難,試想這紅花一般熾烈的死,該怎樣照亮活者的人生,大概半月之後,人們又丟下滿山紅葉,任它自行消歇,飄零。是啊,“物既老而悲傷…物過盛而當殺”,秋,當賦予歲月給它的使命。
一夜秋風,黃葉盡落,枝條橫空,地上留下退潮的沙岸,天空中懸掛著一張版畫。腳踏上去,柔軟、弛鬆,響起嘩嘩的潮的回聲;樹把空間留下,讓你以思想,以感情去填滿、充實。這時候,會感到和諧,幽靜中洋溢著溫暖和喜悅。唔,遠方仿佛有一束弦,正彈著柔美的細音,而朝日的火球上,刻下了疏林的剪影。那黑色的線條,恰似深秋肅穆沉靜的夜。
在北京,我已經消受了幾十個秋了。韻味一個比一個悠長,意趣一個比一個深切,而且品味得愈長久,領略得愈細微,精醇。從夏天進入綠葉蔥蘢的繁盛期,仿佛就期待秋,至於秋後的冬呢?當然橫亙著單調的灰線,支撐起白色的拱影。鳥雀飛掠,光斑明滅,啁啾清靈,而自己正燃燒著生命的希冀,沸騰著詩的激情。我在秋所安排的冬裏驚悸了,蘇醒了。
然而,眼前卻是一個個陰沉的日子。愁慘,陰鬱拂都拂不去,無奈,我隻有一遍遍地聽著柴可夫斯基的《悲愴》,體味著作曲家的歎息,回憶和最後的向往。這旋律的飛翼像秋天的鴿子的盤桓消逝,帶著一縷灰色的悲哀和閃灼不定的希望,以及縈繞不絕的甜蜜。不知誰說過這樣的話:“一個人能夠有悲劇的情緒,感受著各種的悲哀,他就不是一個渾渾噩噩的人了。”因而,文學作品中的傷感、惆悵總是那麼動人,誘人,這乃是藝術感覺極至的表現,它發掘了沉濁和昏聵,也揭示真諦和深邃。本來生活就是以痛苦和悲哀作為自己的奠基石的,當它青煙般和灰鴿一起飛掠,對於人們的感情當是一種召喚,一種撫慰,一種撥彈了。然而,這少有的秋色也過於凝重了,寂寥了,長久了,像飛不出的夢,焦躁,呼喊,掙紮,卻又消蝕,磨滅,自餒,一日日損耗著感情,砥礪著力量。唔,假如,把自信也失去了呢?
終於,一場淩厲的秋風來臨了。從天空,從地麵立體地拉開了縱橫交織的戰線,進攻了。一切晦氣,陰霾都將在它的凜冽清明的大氣中消散,這是怎樣輝煌的景觀。於是,乘興拉開窗簾,迎晦冥的夜色而兀然獨立,專注睇視,潛心遠聽。唔,鬆驚駭而惶悚,楊搖撼而顫抖,那些早己幹枯而不黃不落的死葉也如瀑布,蕭蕭飛落。決斷,剛烈,從苟且的死,飛向磅礴的死。生,有一種生觀,與之相伴隨的也有一種死觀,死總在徘徊,留連,便會造成生的沮喪,灰暗。當樹葉全部謝去,剩下可數的枝條,而天空也刮清了彌彌的塵埃,露出晶瑩晴暉。月像梨花柔紅,星像雛菊黝青,一切都經過洗滌,經過淬煆,爽朗,潔淨,仿佛颯颯流下縷縷清寒,暗暗砭之肌骨。這時,睡意掃盡,索性走到室外的涼台上,唔,月輝流溢,夜光清濛,遠方的古塔若隱若現,近旁的西山似睡似醒,仿佛都在夢裏,又都在沉思中。尤其那一起一伏溫存而肅穆的山影,仿佛綿延的弦,震顫著,向著青霄鳴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