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一個雞蛋的家當(2)(3 / 3)

遺老一詞,用之於曾老師,再合適不過了。他頭戴平頂紅結瓜皮帽,身穿咖啡色長袍,外罩黑緞團花馬褂,褲腳纏緊,白布襪子,雙鼻梁直貢呢皮底靴,周身都是不合時宜,好一個老古董。他的臉色油黑,蓄八字胡,目光炯炯,顯得很有精神。他從藤編的提包內拿出一套《辭海》一套《辭源》一部《康熙字典》和別的一些書,碼在講桌上麵。然後揭開茶碗,吹去浮漚,喝一口茶,仰起脖子咕咕嚕嚕漱了喉嚨,回頭吐掉,用衣袖擦擦嘴。這才坐入為他特設的藤椅內,展開兩臂,橫撐桌沿,咳幾聲威嚴嗽,開始講課。

你道他一定是封建老頑固吧?

非也。第一堂課他發揮胡適的《文學改良芻議》,他提倡白話文。他的思想很新,而且極端愛國。那時候,1944年秋季,我讀初中二期,國勢危急,日寇長驅直入,打到貴州獨山,重慶震動。為啟迪學生的愛國心,曾老師選講章太炎的《十九路軍淞滬抗戰記》,選講諸葛亮的《前出師表》,選講陸遊的《書憤》(示兒)諸詩,選講嶽飛的兩首《滿江紅》和一首《送張浚北伐》,選講文天祥的《正氣歌》。聽他用嗄澀的悲聲吟唱《正氣歌》,你會覺得文天祥的遊魂附著了他的軀體,不由你不凜然肅然,縱是懦夫,也將有以立誌。至於那些迂談腐論之作,遊山玩水之篇,吟風弄月之什,傷春悲秋之賦,他都不選。他把國文課講成了愛國課。他不但講解,還演出。不論是詩是文,開講時他都要先吟唱一遍,講完後再吟唱一遍。他的吟唱具音樂性,而且進入角色,這不就是在演出嗎?最可驚異的是,他選講川戲的唱詞,有《柴市節》文天祥赴刑場,有《漁父辭劍》伍子胥渡江。顯然,他認為這些唱詞都是詩。那學期快結束的時候,他還講了五四時期四川青年詩人吳芳吉的長詩《婉容詞》。從“天愁地黯,美洲在哪邊”開頭,到“隻玉兔雙腳泥上抓,一聲聲哀叫她”結尾,我至今還能背誦。在詩藝上,《婉容詞》對我的影響是終身不滅的。惜乎當今詩界,也許是宗派觀念太強吧,不承認這是詩,是新詩。

國民政府教育部頒布的中學國文教科書,曾老師不采用。他自選教材,自費石印,發給學生,不取分文。學生有作文寫得好的,或執卷問難的,或指出教材上某個字印錯了的,他都要當場表揚,自費發獎。有一次我追出教室去告訴他,說《婉容詞》的“綺色佳城歡度蜜月去”一句他講錯了,綺色佳(Ithica)是美國的一個地名的譯音,不是綺色的佳城。他很高興,獎給我一塊小硯台。在課堂上,遇到讀音有疑的字和解義為難的詞,他立刻查字典,翻辭書,當場弄清楚,再給學生講,不認為這樣做就是丟了臉麵。他講課很賣勁,全身心都投入,講得神采飛揚,像個說書藝人。遺憾的是他要打人!有那些不守課堂紀律的,他一蹦就跳下講台,衝上前去饗以老拳,決不“循循善誘”。還有就是窗外的操場上不許打球,如果他在上課的話。有一次他上課,講得正起勁呢,突然拍案而起,衝出教室,跑入別班同學圍成的圈子內,搶得排球,抱入廁所,投下糞坑,然後回來繼續講課。此外還有一些缺點,例如牆角小便之類,不及備載。

除了在我讀的金堂私立崇正中學授課,曾老師還在金堂縣立中學和縣女中學兼課。他鼓勵學生們賦詩填詞,不論男女,一例給以批改,編纂成集,由他掏錢石印成書,到處贈送。當然,他也自費石印自己的詩詞集和文集。在金堂縣立中學校內,一片濃蔭的低坡上,他出錢修蓋了一座小亭,課餘徜徉其間,品茶賦詩,自得其樂。別人教書,養家糊口,他卻每學期從家中帶許多錢出來教,所以被一些人目為老瘋。

曾老師名直君,灌縣人。據說家有田200畝,那麼該是地主成分。每學期結束後,回灌縣去度假,方其“乃瞻衡宇,載欣載奔”之際,他就一手撩起長袍的下擺,一手沿路撿小石頭。到了家院門外,他便向院牆內一顆接一顆地拋小石頭,打得屋瓦珂珂亂響,直到家人開了大門。

我心目中的聖賢形象。

陳教務長是金堂私立崇正中學的主管人,兼管私立崇本小學。他辦學有一套,成績卓著,此外,愛給學生訓話,真是狠抓思想品德教育。他訓話時,站得挺直,兩臂反抄著,白眼望青天,一股凜凜肅殺之氣,叫人害怕。他一開口就是警句:“不為聖賢,便為禽獸!”使少年的我憂慮於做人之難。禽獸那一頭,固然去不得,聖賢那一頭,要去又太苦,端得不知如何是好。接著,聽他講下去吧,又是忠孝節義,世風日薄啦人心不古啦,朱夫子怎麼說,程夫子怎麼說,尊主啦攘夷啦嚴男女之大防啦,還有就是不準打牌,不準貪玩,不準意淫,不準自戕。他的訓話總是歸結於存天理,滅人欲,非做聖賢不可。那時候,聖賢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就是陳教務長,而我自己,由於貪玩,放風箏啦捉蟋蟀啦下河洗澡啦,以及打棋子牌贏錢,基本上是禽獸。不想還好,一想就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