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家夥”寫詩總愛作曆史的反思、社會政治的思考,他“念念不忘1957年,死死揪住‘文化大革命’不放”,不理會“離政治愈遠愈有生命力”的觀念。這表明了詩人始終如一的社會責任心。詩人還不隨波逐流,人家都在更新觀念,紛紛地“現代”了,他還堅持形式節奏之美和音韻平仄之美,要求易懂,要求琅琅上口。這裏有詩人不趕潮迎浪的堅定與自信,又有些許擺脫不了傳統觀念的自嘲。
吾愛吾師。
流沙河。
鞭子與世界地圖。
我記得那鞭子!
每逢星期天,四川省金堂縣城東街金淵小學校的校工剖開兩段斑竹,削成教鞭一捆,放在老師辦公室內。星期一早晨,上課鈴響了,老師們各抽一根教鞭,走向教室。一般的老師不常打學生,隨便抽一根便走。鍾老師則不然,他挑選那厚實而多節的,還要捏在手中試試彈性。不少學生吃過他的“斑竹筍炒肉”,所以恨他,背後叫他鍾胖娃。上他的課,我不敢折紙船,不敢畫三英戰呂布,更不敢玩蟋蟀,總是坐得端端正正,專心聆聽。不過我也挨過一回手心,所以記得那鞭子。事情是這樣的,我和同學“逮貓”,在甬道轉拐處瞎跑亂竄,一頭撞在鍾老師的胖肚皮上。鍾老師捉住我,嘻嘻嘻地怪笑,連聲說好好好,拖我入辦公室,賞給手心十個,左右各五。打一下,問一聲:“還跑不跑?”回答之可憐,就不寫了吧。手掌紅了腫了,握不穩筆,放學回家,混入廚房,偷花椒油搽手,似有療效。這個千金秘方來自那些慣吃筍炒肉的同學,亦兒童之一大發明也。後來我悄悄灌一小瓶帶到學校去,以供同窗小友不時之需。據說先搽後挨,效果尤佳。
鍾老師打學生,總是嘻嘻怪笑,不顯怒容,鞭子卻抽得狠,打斷一根,換一根再打,仍然嘻嘻嘻,真是笑官打死人。學生見他,如鼠見貓,觳觫低頭,心想還是不要被他注目的好。上他的課,滿室肅靜,不敢稍有異動。這樣的狀況一直維持到畢業那學期,終於發生反叛。先是在虛掩的教室門扇頂端暗置黑板刷子或字紙簍,誰若推門而入,頭上便要吃打。可惜這類詭計太古典了,鍾老師懂。他見門是虛掩著的,心知有異,隻用教鞭一搠,搠開門扇,便破了這一道暗算的機關。隨即清查罪魁,不果,就打了“滿堂紅”。跟著來的反叛行動,是趁鍾老師轉身寫黑板,二三膽大的同學站起來做鬼臉,甩中指拇。還有一位同學,姓王,年齡最大,算是班頭,竟然爬上桌子,拖出雀雀,對著鍾老師的背影示威,惹得大家捂嘴啞笑。鍾老師回頭時,他已坐得規規矩矩,作溫馴之狀了。反叛的高潮是用詭計給鍾老師造成直接損失,鍾老師講課時,常常走下講台,左手舉課本,右手提教鞭,翻白眼望屋梁,在學生座位間踱來踱去,大擺鵝步。有那些吃慣了筍炒肉的頑劣同學,毛筆飽蘸濃墨,橫放在自己的桌麵上,而將毛錐伸出桌沿,讓鍾老師“自動”橫抹墨汙在咖啡色毛料大衣的兩襟上。鍾老師近視眼,渾然不察。詭計得逞,同學們很快活。
那時候,1943年秋季,金淵小學畢業班開有世界地理課,鍾老師教。在黑板上,鍾老師隨手畫出一幅幅的亞洲地圖、歐洲地圖、非洲地圖、澳洲地圖、北美洲地圖、南美洲地圖,要我們臨摹在習題本上。畫世界地圖就這樣取代了我畫關公,畫呂布,畫武鬆,畫嶽飛,畫高射炮打飛機的興趣。世界地圖我畫得又快又好,遂有同學來討好我,借去用紙蒙著描影,以應付鍾老師的檢查。此後,鍾老師講課,我特別專心,很快泯滅了反叛的意識,還去買了一冊袖珍世界地圖,星期天在家裏畫著玩。
多有趣啊!意大利是一條腿在踢一個扁球。澳大利亞是一隻螃蟹沒有腳腳。南美洲是象頭拖著長鼻子,鼻尖是麥哲倫駕船繞過的好望角。美國如臀,臀部下麵缺一大塊,那是墨西哥灣。印度尼西亞的蘇拉威西島是一個K字。馬六甲海峽是兩洋之間的窄門。直布羅陀緊扼地中海的西口。小學畢業班的這些記憶,如今複述出來,別人說我“下知地理”。慚愧之餘,我感激鍾老師,深深地。
一幅破損的《世界與地圖》掛在黑板上。鍾老師嚴厲地鞭打著六大洲(沒有南極洲,隻有南冰洋,當時那張地圖如此)。我記得那鞭子打得啪啪響,各色人種都挨。
行為詭怪的國文老師。
校工臨時扮演茶堂倌的角色,一手端蓋碗茶,一手提燒水壺,急步趨入教室,講桌上麵將茶沏好,隨即退出。值星同學一聲口令:“起立!”我們趕快起立,站得筆直,斜睨門口。這時候曾老師走進教室,登上講台。又是一聲口令:“鞠躬!”我們鞠躬。曾老師行古禮,拱手作答。又是一聲口令:“坐下!”我們坐下,心裏都很緊張,不免瞪大眼睛,觀察這新來的曾老師是怎樣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