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據我了解,前幾年他確實寫過詩,近兩年幾乎不再寫詩了。江郎才盡,所以他才去寫些莫名其妙的文章,騙稿費嘛。幾乎不寫詩了,還算什麼詩人!
最可笑的是,第三,他根本談不出寫詩經驗。有那些寫詩的年輕人在會上誠心誠意向他取經,他卻驚驚詫詫支支吾吾啥都談不出來。那副窘態就別提了。其實寫詩經驗很容易談。誰請我談,我就大談特談,而且隨時談。傳幫帶嘛,有責任嘛。他談不出來,證明他肚子裏沒有貨。沒有貨就不談,也算實事求是。可是他忸怩了老半天,嗨,居然談起來了。他發言說(表情非常誠懇):“我有一條寶貴經驗,就是字跡清清楚楚,不要草得龍飛鳳舞,稿麵幹幹淨淨,不要改得烏貓皂狗。多年來我一貫這樣做,所以我的投稿,編輯看了,首先印像不錯,相信我是認真寫的。我有半分好處,編輯也能發現。這條寶貴意見使我獲益不淺。此外便沒有任何經驗了。”他的這條所謂經驗引起哄堂大笑,有喝倒采的,有鼓反掌的。這老傻瓜,他還洋洋得意,站起身來頻頻鞠躬。我真替他臉紅!
試問,他算什麼詩人?
說實在話,這家夥缺乏詩人的氣質。看見一樹花,他不去聯想青春啦愛情啦,倒去細看花蕊,研究什麼雌雄同花異花。看見一隻鳥,他不去聯想藍天啦自由啦,倒去調查它的古名和洋名。某處風景絕佳,大家都醉了,他一點也不醉,倒去觀察山林的濫伐和水質的汙染。遊泳,他隻覺得好玩,一點也聯想不到風浪與拚搏。爬山,他隻覺得太累,一點也聯想不到崎嶇與攀登。詩人的氣質嘛,就是瘋瘋傻傻,如夢如醉,他缺乏的正是這個。
看這家夥怎樣寫詩,實在有趣。他在一張廢紙上麵塗塗抹抹,一句句的慢慢拚湊,一字字的緩緩雕琢,真是老牛拉破車呢,嘴裏還要嘟嘟噥噥,就象和尚念經,看了叫人心煩,又常常停下筆查字典,一點也不爽快。這樣磨磨蹭蹭,冷冷靜靜,斤斤計較,還有屁的靈感!我的經驗乃是寫詩必須鏟除理智,消滅邏輯思維,隻用形象思維,昂揚主觀戰鬥精神,進入狂迷狀態,一氣嗬成,勢如長江大河,直瀉千裏,絕對不能拖拖拉拉,誤了靈感,尤其不能改來改去,失了靈氣。用字妥不妥,造句通不通,又不是中學生寫作文,管它做啥!
總而言之,這家夥不是寫詩的材料。
最討厭的是這家夥寫詩寫文念念不忘1957年,死死揪住“文化大革命”不放。我認為他是在“配合政治”。詩嘛,能給讀者以美感享受就行了,何必去說政治。什麼叫美感享受呢?就是讀了心頭覺得舒服,好比夏天吃冰糕,冬天吃狗肉。對。詩就是冰糕,詩就是狗肉。詩不是火,更不是劍,連辣椒都不是。詩不能傷任何人的感情和胃口。必須是PurePoetry(純詩),離政治愈遠愈有生命力。他寫的那些詩老是糾纏舊賬,還夾雜著個人怨氣,不但毫無美感享受可言,而且在方向上大成問題。這是向後看呀,不好!
何況憂國憂民根本不是詩人的事。憂患意識乃是閉鎖性的落後意識。多講藝術吧,少談政治吧,寧效李白之飄逸,勿學杜甫之沉鬱。你看人家李商隱的無題諸篇,多妙!
說到詩風,這家夥極頑固,人家都在更新觀念,紛紛地“現代”了,他還在弄傳統,講求形式節奏之美和音韻平仄之美,要求易懂,要求琅琅上口,真他媽的見鬼!我相信年輕人決不願意讀他的詩。曆史將淘汰他,無情地!
達家夥最怕我。每次去看他,他都躲入鏡子,和我對罵,就是不敢出來。
1985年7月23日在成都。
[鑒賞]
流沙河(1931年生),原名餘勳坦,四川金堂縣人。詩人。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集《窗》,詩集《農村夜曲》、《告別火星》、《故園別》,論著《台灣詩人十二家》、《隔海說詩》等。
文章以詼諧的筆調描述了一個詩人的身形舉止、日常閱讀與活動、刨作過程與特點以及近期創作情況等,表達了作者對詩歌創作真諦的感悟。
詩人“瘦得象一條老豇豆懸搖在秋風裏”卻“精神好得很”,他心直口快以至信口開河,雖因此遭難而不能自噤。這是一個性格開朗、心胸坦蕩的詩人形象。詩人日常閱讀內容不是詩,而是大量的中外自然與社會知識刊物,有《化石》、《海洋》、《世界博覽》等等等等。詩人麵對生活,不是浮光掠影,看到一點就去引發聯想與想象,而是細致觀察、深入研究。如看見一樹花,他不去聯想青春與愛情,“倒是去細看花蕊,研究什麼雌雄同花異花”。看見一隻鳥,不去想象藍天與自由,“倒去調查它的古名和洋名”。宋代大詩人陸遊說:“汝果欲學詩,功夫在詩外,”正是由於作者對生活作了經常的細致觀察與研究,對自然與社會知識的大量吸收,才能厚積薄發、視野開闊、思路貫通,創作出既蘊含深廣又五彩斑瀾的詩歌精品。
詩人的創作過程是這樣的,“他在一張廢紙上麵塗塗抹抹,一句句的慢慢拚湊,一字字的緩緩雕琢,真是老牛拉破車呢”,嘴裏還要“嘟嘟噥噥”地吟誦,還要“常常停下筆查字典”校正詩句音韻。這是漚心瀝血的創作過程,真所謂“吟安一個字,撚斷數根須”。詩人很健談,但麵對年輕人誠心誠意的求教“卻驚驚詫詫支支吾吾啥都談不出來”,而不像剛寫了兩首詩就大談特談寫詩經驗的人那樣不知天高地厚。他非常誠懇地告訴人們:“我有一條寶貴經驗,就是字跡清清楚楚,不要草得龍飛鳳舞,稿麵幹幹淨淨,不要改得烏貓皂狗。”詩人告訴入們,詩的想象可以飄逸翻飛、上天入地,而作詩都是嚴肅的、艱苦的勞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