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散步山區,見老式紅磚房一幢孤立林間,再聞摩托車聲自背後羊腸小徑而來。主人下車,見陌生人凝視炊煙,不知如何以對,便說:“來呷蓬!”客笑搖頭,主人再說:“免客氣,來坐,來呷蓬!”陌生客居然一點頭,說:“好,麻煩你!”舉步做入室狀。主人大驚,客始微笑而去,不亦樂乎!
每日借鄰居白狗一同散步,散完將狗送回,不必喂食,不亦樂乎!
交稿死期已過,深夜猶看《紅樓夢》。想到“今日事今日畢”格言,看看案頭鬧鍾已指清晨三時半,發覺原來今日剛剛開始,交稿事來日方長,心頭舒坦,不亦樂乎!
晨起聞鍾聲,見校方同學行色匆匆趕赴教室,驚覺自己已不再是學生,安然澆花弄草梳頭打掃,不亦樂乎!
每周山居日子斷食數日,神智清明。下山回家母親看不出來,不亦樂乎!
求婚者越洋電話深夜打到父母家,恰好接聽,答以:“謝謝,不,不能嫁,不要等!”掛完電話蒙頭再睡,電話又來,回答,答完心中快樂,靜等第三回,再答。又等數小時,而電話不再來,不亦樂乎!
有錄音帶而無錄音機,靜觀音帶小匣子,音樂由腦中自然流出來,不必機器,不亦樂乎!
回家翻儲藏室,見童年時玻璃動物玩具滿滿一群安然無恙,省視自己已過中年,而手腳俱全,不亦樂乎!
歸國定居,得宿舍一間,不置冰箱,不備電視,不裝音響,不申請電話。早晨起床,打開水龍頭,發覺清水湧流,深夜回室,又見燈火滿室,欣喜感激,但覺富甲天下,日日如此,不亦樂乎!
[鑒賞]
由於三毛具有一種和平,容忍,簡樸知足的快活自在的理想人格。於是就有了一種愚鈍者的大智慧,大巧若拙大辯若訥的機敏和幽默。呷冷茶一杯,一套太極拳忘掉了一半便能夠對自己說“打好了!”於是心滿意足,再呷茶一杯了事;逛街購衣不得,歸來對舊衣一堆心緒萬千,想不因小偷竊去一件而自得其樂;鞋帶斷掉竟然又得頭繩一副;借他人白狗一同散步卻又可以不必喂食操勞;上課及至最後便無語可多說,胡亂謅些淡話耗完時間,然後欣然逃出教室。
於是就有了隱逸者的長處和自足,輕物以重生的超逸與達觀。居山中數日,一不讀報二不聽收音機三不看信,及至下山,世界自然還在,並無短少些什麼;而斷食孤坐,竟又覺神清目明,心下一派聰慧之氣;回家翻得一群童年時的玩具,見它們安然無恙,且自省已過中年而手足俱全,樂由衷生;見學生晨起匆匆赴校,心想自己已不再是學生一個,安然澆花弄草,自得不已。
於是也就有了柔弱者的力量與自信。雨夜行車,見一男子淋雨狂奔,便可請來上車;夜深人靜之時有陌生人不住叩窗,起身相呼道:“別來了,不認得你。”倒頭再睡,醒來便是陽光滿天照著。
而且,也有一種熟諳世故的簡樸高逸。有錄音帶而無機器,靜觀音帶小匣子,便覺音樂嗡然自腦中流出,不絕於耳;歸國定居,不置冰箱電視音響電話,四壁徒然,唯清流一握在手,燈火一室而已,自感富甲天下不及如此。
三毛在這裏所寫的不過都是些感覺化的瑣細經驗,表麵上並無多大的聯係。這一如她的遊曆生活那樣,隨心所欲,得其意而忘其形,從而呈現出一種極其散慢輕鬆自在的氣度。但她在這裏麵卻寫出了一種接近大自然和人類童年時代的生活,在這其中人的本能和情感得以自由運動,輕視智能而敬重肉身,尊崇精神,是一種具有深沉的智慧,閱盡滄桑但卻又很孩子氣的天真的現世生活經驗。在這一經驗裏同時又涵化著一種極為簡樸的思想和微妙的常識,所以這一經驗本身就是哲學的、健全而且崇高的,它成為一席人生的宴會,坦蕩蕩一片土地上但見作者坐在那裏獨自享用和陶醉著。
可貴的山茶花。
鄧拓。
我生平最喜歡山茶花。前年冬末春初臥病期間,幸虧有一盆盛開的淺紅色的“楊妃山茶”擺在床邊,朝夕相對,頗慰寂寥。有一個早上,突然發現一朵鮮豔的花兒被碰掉了,心裏覺得很可惜,我把她拾起來,放在原來的花枝上,借著周圍的花葉把她托住。經過了二十天的時間,她還沒有凋謝,這是多麼強烈的生命力啊!當時我寫了一首小詩,稱頌這朵山茶花:
紅粉凝霜碧玉叢,
淡妝淺笑對東風。
此生願伴春長在,
斷骨留魂證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