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夫婦生活總是在吃飯,其他時間便是去忙著賺吃飯的錢,實在沒多大意思。有天我做了飯卷,就是日本人的“壽司”,用紫菜包飯,裏麵放些唯他肉鬆。荷西這一下拒吃了。“什麼?你居然給我吃印藍紙、複寫紙?”我慢慢問他,“你真不吃?”“不吃,不吃。”好,我大樂,吃了一大堆飯卷。“張開口來我看?”他命令我。“你看,沒有藍色,我是用反麵複寫紙卷的,不會染到口裏去。”反正平日說的是唬人的話,所以常常胡說八道。“你是吹牛大王,虛虛實實,我真恨你,從實招來,是什麼嘛?”“你對中國完全不認識,我對我的先生相當失望。”我回答他,又吃一個飯卷。他生氣了,用筷子一夾夾了一個,麵部大有壯士一去不複返的悲壯表情,咬了半天,吞下去。“是了,是海苔。”我跳起來,大叫:“對了,對了,真聰明!”又要跳,頭上吃了他一記老大爆粟。

中國東西快吃完了,我的“中國飯店”也舍不得出菜了,西菜又開始上桌。荷西下班來,看見我居然在做牛排,很意外,又高興,大叫:“要半生的。馬鈴薯也炸了嗎?”連給他吃了三天牛排,他卻好似沒有胃口,切一塊就不吃了。“是不是工作太累了?要不要去睡一下再起來吃?”“黃臉婆”有時也尚溫柔。“不是生病,是吃得不好。”我一聽,忽地跳起來。“吃得不好?吃得不好?你知道牛排多少錢一斤?”“不是的,太太,想吃‘雨’,還是嶽母寄來的菜好。”“好啦,中國飯店一星期開張兩次,如何?你要多久下一次‘雨’?”

有一天荷西回來對我說:“了不得,今天大老板叫我去。”“加你薪水?”我眼睛一亮。“不是……”我一把抓住他,指甲掐到他肉裏去。“不是?完了,你給開除了?天啊,我們……”“別抓我嘛,神經兮兮的,你聽我講,大老板說,我們公司誰都被請過到我家吃飯,就是他們夫婦不請,他在等你請他吃中國菜……”“大老板要我做菜?不幹不幹,不請他,請同事工友我都樂意,請上司吃飯未免太沒骨氣,我這個人啊,還談些氣節,你知道。我……”我正要大大宣揚中國人的所謂骨氣,又講不明白,再一接觸到荷西的麵部表情,這個骨氣隻好梗在喉嚨裏啦!

第二日他問我,“喂,我們有沒有筍?”“家裏筷子那麼多,不都是筍嗎?”他白了我一眼。“大老板說要吃筍片炒冬菇。”乖乖,真是見過世麵的老板,不要小看外國人。“好,明天晚上請他們夫婦來吃飯,沒問題,筍會長出來的。”荷西含情脈脈地望了我一眼,婚後他第一次如情人一樣的望著我,使我受寵若驚,不巧那天辮子飛散,狀如女鬼。

第二天晚上,我先做好三道菜,用文火熱著,布置了有蠟炬台的桌子,桌上鋪了白色的桌布,又加了一塊紅的鋪成斜角,十分美麗。這一頓飯吃得賓主盡歡,不但菜是色香味俱全,我這個太太也打扮得十分幹淨,居然還穿了長裙子。飯後老板夫婦上車時特別對我說:“如果公共關係室將來有缺,希望你也來參加工作,做公司的一分子,”我眼睛一亮。這全是“筍片炒冬菇”的功勞。

送走老板,夜已深了,我趕快脫下長裙,換上破牛仔褲,頭發用橡皮筋一綁,大力洗碗洗盤,重做灰姑娘狀使我身心自由。荷西十分滿意,在我背後問,“喂,這個‘筍片炒冬菇’真好吃,你哪裏弄來的筍?”我一麵洗碗,一麵問他:“什麼筍?”“今天晚上做的筍片啊!”我哈哈大笑:“哦,你是說小黃瓜炒冬菇嗎?”“什麼,你、你、你騙了我不算,還敢去騙老板……?”“我沒有騙他,這是他一生吃到最好的一次,‘嫩筍片炒冬菇’,是他自己說的。”

荷西將我一把抱起來,肥皂水灑了他一頭一胡子,口裏大叫:“萬歲,萬歲,你是那隻猴子,那隻七十二變的,叫什麼,什麼……”我拍了一下他的頭,“齊天大聖孫悟空,這次不要忘了。”

[鑒賞]

三毛(1943年生),女,真名陳平。浙江定海人,生前曾在台灣生活。小說、散文頗豐,有《撒哈拉的故事》、《夢裏花落知多少》等集著稱於世。大陸出版了她的文集多種。

三毛用她那自由的筆,寫了她與荷西在撒哈拉沙漠居住時的一段自由而有趣的生活。她的一支筆,隨意地寫著他們那似不經意而又很經意的一餐一餐中國飯。她的語言不求典麗綺靡,卻句句珠圓玉潤。像他們那路轉溪橋的生活一樣,文章亦波瀾層起,妙趣橫生。

《沙漠中的飯店》,講的就是下廚房燒菜的故事。當一個人將燒菜作為一種藝術去欣賞的時候,燒菜便不是一個負累,而是一種享受了。三毛說:“幾隻洋蔥,幾片肉,一炒變出一個菜來,我很欣賞這種藝術。”一個“變”字,將燒菜的樂趣盡皆囊括了。三毛語言風格亦在其中。

母親從台灣寄來“珍貴食品”,三毛要開“中圍飯店”,食客是荷西。當然,“後來上門來要吃的朋友可是排長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