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我們不難理解為什麼他能體會到賣餛飩老人的孤獨,能理解在1949年那場突變給他們帶來的心理壓力,以及為什麼他對黑暗小巷裏的孤燈那麼企盼,為什麼他能成為體驗人生深意的能手。有一雙慧眼關鍵在於有一片慧心。

散文這種體裁忌淺,不是生活的沉渣淺草都能入文的,它必須切合進一種感情或者感悟,這是支撐起文章的內在力量。同時散文也忌虛,它需要一些具體的場景,具體的人或事讓我們的感情或感悟有所附麗。二者兼備,並情景交融,便是散文的上品。《守巷者》不失為上乘之作。

沙漠中的飯店。

三毛。

我的先生很可惜是一個外國人。這樣來稱呼自己的先生不免有排外的味道,但是因為語言和風俗在各國之間確有大不相同之處,我們的婚姻生活也實在有許多無法共通的地方。

當初決定下嫁給荷西時,我明白地告訴他,我們不但國籍不相同,個性也不相同,將來婚後可能會吵架甚至於打架。他回答我:“我知道你性情不好,心地卻是很好的,吵架打架都可能發生,不過我們還是要結婚。”於是我們認識了七年之後終於結婚了。

我不是婦女解放運動的支持者,但是我極不願在婚後失去獨立的人格和內心的自由自在化,所以我一再強調,婚後我還是“我行我素”,要不然不結婚。荷西當時對我說:“我就是要你‘你行你素’,失去了你的個性和作風,我何必娶你呢!”好,大丈夫的論調,我十分安慰。做荷西的太太,語言將就他。可憐的外國人,“人”和“入”這兩個字教了他那麼多遍,他還是分不清,我隻有講他的話,這件事總算放他一馬了。(但是將來孩子來了,打死也要學中文,這點他相當讚成。)

閑話不說,做家庭主婦,第一便是下廚房。我一向對做家事十分痛恨,但對煮菜卻是十分有興趣,幾隻洋蔥,幾片肉,一炒變出一個菜來,我很欣賞這種藝術。

母親在台灣,知道我婚後因為荷西工作的關係,要到大荒漠地區的非洲去,十二分地心痛,但是因為錢是荷西賺,我隻有跟了飯票走,毫無選擇的餘地。婚後開廚不久,我們吃的全部是西菜。後來家中航空包裹飛來接濟,我收到大批粉絲、紫菜、冬菇、生力麵、豬肉幹等珍貴食品,我樂得愛不釋手,加上歐洲女友寄來罐頭醬油,我的家庭“中國飯店”馬上開張,可惜食客隻有一個不付錢的。(後來上門來要吃的朋友可是排長龍啊!)

其實母親寄來的東西,要開“中國飯店”實在是不夠,好在荷西沒有去過台灣,他看看我這個“大廚”神氣活現,對我也生起信心來了。

我一道菜是“粉絲煮雞湯”。荷西下班回來總是大叫:“快開飯啊,要餓死啦!”白白被他愛了那麼多年,回來隻知道叫開飯,對太太卻是正眼也不瞧一下,我這“黃臉婆”倒是做得放心。話說第一道菜是粉絲煮雞湯,他喝了一口問我:“咦,什麼東西?中國細麵嗎?”“你嶽母萬裏迢迢替你寄細麵來?不是的。”“是什麼嘛?再給一點,很好吃。”我用筷子挑起一根粉絲:“這個啊,叫做‘雨’。”“雨?”他一呆。我說過,我是婚姻自由自在化,說話自然心血來潮隨我高興。“這個啊,是春天下的第一場雨,下在高山上,被一根一根凍住了,山胞紮好了背到山下來一束束賣了換米酒喝,不容易買到哦!”荷西還是呆呆的,研究性地看看我,又去看看盆內的“雨”,然後說:“你當我是白癡?”我不置可否。“你還要不要?”回答我:“吹牛大王,我還要。”以後他常吃“春雨”,到現在不知道他是什麼東西做的。有時想想荷西很笨,所以心裏有點悲傷。

第二次吃粉絲是做“螞蟻上樹”,將粉絲在平底鍋內一炸,再灑上絞碎的肉和汁。荷西下班回來一向是餓的,咬了一大口粉絲,“什麼東西?好像是白色的毛線,又好像是塑膠的?”“都不是,是你釣魚的那種尼龍線,中國人加工變成白白軟軟的了。”我回答他。他又吃了一口,莞爾一笑,口裏說著:“怪名堂真多,如果我們真開飯店,這個菜可賣個好價錢,乖乖!”那天他吃了好多尼龍加工白線。第三次吃粉絲,是夾在東北人的“合子餅”內與菠菜和肉絞得很碎當餅餡。他說:“這個小餅裏麵你散了沙魚的翅膀對不對?我聽說這種東西很貴,難怪你隻放了一點點。”我笑得躺在地上。“以後這隻很貴的魚翅膀,請媽媽不要買了,我要去信謝謝媽媽。”我大樂,回答他:“快去寫,我來譯信,哈哈!”

有一天他快下班了,我趁他忘了看豬肉幹,趕快將藏好的豬肉幹用剪刀剪成小小的方塊,放在瓶子裏,然後藏在毯子裏麵。恰好那天他鼻子不通,睡覺時要用毛毯,我一時裏忘了我的寶貝,自在一旁看那第一千遍《水滸傳》。他躺在床上。手裏拿個瓶子,左看右看,我一抬頭,嘩,不得了,“所羅門王寶藏”被他發現了,趕快去搶,口裏叫著:“這不是你吃的,是藥,是中藥。”“我鼻子不通,正好吃中藥。”他早塞了一大把放在口中,我氣極了,又不能叫他吐出來,隻好不響了。“怪甜的,是什麼?”我沒好氣的回答他:“喉片,給咳嗽的人順喉頭的。”“肉做的喉片?我是白癡啊?”第二天醒來,發現他偷了大半瓶去送同事們吃,從那天起,隻要是他同事,看見我都假裝咳嗽,想再騙豬肉幹吃,包括回教徒在內。(我沒再給回教朋友吃,那是不道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