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在作品風格,寫作手法甚至遣詞造句方麵,台灣作家跟“五四”時期剛開白話文之頭的作家,如徐誌摩,冰心等非常近似。這在莊因的散文中也可以看到。這一方麵是由於作為中國現代散文大家的作品,具有極高的藝術成就和深刻的影響力,另一方麵也許就在於這些由大陸而去台灣的作家在承繼傳統上,與“五·四”時期的作家風格有著比大陸作家更為直接完整的連通關係。而這也不失為一種特殊風格,自有它的魅力。

莊因是大陸遷台的,跟這一大批具有相同經曆的人一樣,他們都擁有一種極強的歸屬感,與大陸有割舍不盡的精神上和文化上的聯係。懷舊、思鄉是他們最主要的寫作之題。如果是尋常的閑愁,那倒也罷了,但其間社會曆史的因素很重,這也使莊因們的懷鄉平添了力度。

守巷者。

莊因。

從我的門口通往鬧街,是一條長巷。

巷子的前一段,左右對立的是些高級住宅,朱門白牆,煞是美觀。經常有幾輛小汽車停靠在巷的一邊,巷子的後一段,是參差不齊的克難房子,我所住的,便也是其中的一個。

書間,巷內行人不絕,人們像走馬燈似的往來於鬧區與冷靜之間,到了晚上,一切活動都被黑暗所掩蔽,巷子裏靜得有如一條無聲的河。

我每晚都要經過這條巷子,而時間往往接近午夜了。當我自巷口下了汽車,獨自走在這幽幽的深長的峽穀中,聽著足聲清晰地振蕩著,心裏便有遺世獨立的感覺。

我很願意用這段富有詩意的寧靜,去澄清腦子裏一天來堆積著的瑣碎的片段問題,同時,結構一些對於新事物的思緒。

我放緩了步子走,雖然在我感覺中,這條巷子是很長的,但走起來卻非常快。每一次轉過一個小彎以後,遠遠的一盞微弱的燈火便像流星般滑落在巷口,這顆星似的燈,體積固然很小,但給我的感受又何嚐遜於大海茫茫中出現在港口的燈塔?

當我每次快走進那個轉彎的時候,心裏便自問著:

“它仍在麼?”

然後,我轉過彎,承受著希望的喜欣,我的腳步也像有力而加速了,仿佛新的明天已經由這一點光亮,先透露給我。

這盞孤燈的主人,是一個賣餛飩的老人,我說他老,也許並不確實,不過,他確已鬢發斑白。我與他相識,是在一個寒雨淒風的夜晚。

我豎起衣領,向前傾斜著疾行。再也沒有往常那種悠閑的想法,隻覺得這巷子長得討厭。風夾了細雨,噴灑在身上,有一股刁緩的風溜進衣領,全身像觸電似的痙攣起來。忽然一陣竹梆子的聲音從前麵遞過來,我抬頭看,一層雨霧散在那燈火的四周,老人籠著手,靠了牆壁坐著。我忽然覺得他是異常孤獨的。

坐在麵攤旁的長條凳上,熱的蒸汽撲在臉上,隔著水霧,滲過淒迷的光,看見的是他滿險皺紋,和一雙似乎困怠的眼。

“吃啥?”他問。

於是我們便由一碗牛肉麵交談起來。

“俺在大陸上當過縣長,誰知道要來台灣賣麵?”

真的,誰會想到來台灣一住十年呢?

我想,誰也料不到自己的生活,那麼,處在一個新環境裏,便去多多培養自己,料理新生活吧!生活沒有絕對的舒適與窮苦,那隻是感受的問題,以及我們對於它單純肯定而產生的印象。我與他真是素昧平生,相遇他鄉,不是奇跡麼?

我把一碗麵連湯喝完,覺得特別的舒適和溫暖,我拭過嘴,微笑的望著他。

“你不要看俺頭發白了,沒關係,俺兒子可大了!”他似乎猜透我心中優越的感覺,於是這樣說。

我沒有再答他什麼,心裏忽的充實起來。我想:是的,我們的下一代都大起來了!回家,快了!

雨仍下著,風仍刮著,我站起向他告別,轉身走去,不禁回頭又看了看,想,隻留下他一人在深夜守著這長巷,是太不該了!

一九六○年。

[鑒賞]

對每個人來說,生活是最主要的。日常生活中有一些平平凡凡的一閃而過的鏡頭,隻要切入了我們的心境便能感人至深。

我們不把《守巷者》當一般的敘事散文看,我們承認其中有很現實的背景,賣餛飩的老人過去在大陸當縣長,現在在台灣賣麵。這是台灣整整一代人都必須正視的事件,國民黨在大陸垮台,而遷移台灣,的確這中間的生死悲哭也很有一些可寫的。但是我們寧願認為《守巷者》所寫的是一種普遍的人生場景,抒發的是一種普遍的人生情緒。

《守巷者》說了些什麼呢?它讚頌了賣餛飩老人生活的堅強?它喟歎了人生的瞬息萬變?它感慨了生命的逝者如斯?或者它描繪了人的獨寂無伴,應當說它把所有這些都包容了。

生活中有意思的鏡頭很多,要發現它們需要一雙慧眼,更需要一片慧心,莊因是從瑣細中找到深意的能手,莊因散文大多取材日常生活,閑處著筆,回味綿長,歸屬於葉聖陶、豐子愷、曹靖華他們那一支,《守巷者》就是其風格的代表作。

如果僅僅是這樣,我們可以把《守巷者》歸為一篇很好但缺少個人色彩的作品,而實際上我們很難把它與別人的作品,尤其是與大陸作家的作品混同,因為在他的作品中濃濃地充滿著一種沒有歸屬的茫然不知所向的感覺,這當然與他的生活經曆有關。他割舍不掉與大陸精神、文化上的聯係,因而在他幾乎所有作品中全都或隱或現地飄蕩著一種刻骨銘心的鄉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