秣陵春。
莊因。
春歸秣陵樹人老建康城。
—李易安。
細雨,杜鵑,又快是江南“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時節。
初到南京,是戰前的春天。天朝故地的勝景,對於少年的我,並沒有任何特殊意義的感受。但經八年離亂,人世滄桑,重回秣陵的情懷,已不似曩時,勝利後的新生氣象,終於很快的驅盡劫後的頹涼,太平歲月,又再在人心深處滋生著。
那時正值青年,每到春來,總是約三五同學,備了一天的幹糧,在周末去城郊暢遊,豪興勃發,往往深夜才歸。我們在後湖的島上賽跑,看誰最先跑到出租小艇的地點,殿後的便由他負責一天的船資。
跳上小船,人各一條,於是揮動雙槳,朝湖心箭似的劃去。青春的活力在雙臂上躍動,一排相關,推浪追逐,好強心理戰勝一切。一場競爭之後,大家紅臉相籲,肩酸腕疲,於是聚船湖心,引吭高歌,精神又恢複了。有時,我們索性都躺在船裏,收了槳任它浮蕩,看白雲掠空,魚跳水麵,那種清閑怡然之態,真是大有蘇東坡“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的意味。
靜坐舟中,湖波粼粼,畫舫小船,載著歌聲或盈耳笑語,唉乃而過,遠望台城,柳蔭翠翳,興亡千古,而“依舊煙籠十裏堤”!誰不疑是神仙?
“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的情趣,是美不堪述的。我在抗戰期內,一直住在鄉間,對於聽雨,已經養成一種癖好了,但在湖中聽雨,其四周景物及情調,遠非“一任點滴到天明”、“巴山夜雨漲秋池”,或“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可媲。你隻覺得,仿佛身在太虛幻境,頓時湖上霧彌漫,絲絲雨聲,宛若弦凝而餘音嫋嫋,飄在水麵。柳堤煙樹,蘊著無限畫意詩情。
微雨方斂,一聲吆喝,又都從蔽身的岸旁竄出。那時也夠頑皮的。碰見單隻的由女生劃坐的小船,我們便像梁山泊的好漢般圍將去,她們若不唱奏一曲,或不送些糖食之類的“買路錢”,這種胡纏就沒完。但有時我們也有因失群而遭她們截留的,反正臉皮厚,索性亂鬧一陣,待機突圍,結果往往被她們衝一次“淋浴”。現在感來,那種無邪之樂,都隻剩得個溫馨的回憶了。
三二月裏,有綠意盈疇。乘馬車、陵園、雨花台、清涼山、莫愁湖、尋春去!“春風吹麵薄於紗,春人裝束淡如畫”,金黃遍地的菜花,招來蜂蝶,環山新翠,在空中浮動的暗香,會引你登山過水,去追春神的腳步!
然而,這些都變成回憶中的美景了,駐足台灣,倏忽十個寒暑,乍思堪驚。“昨日送春歸,又送春歸去”,春到人間,江南依舊。可是“舊時天氣舊時衣,隻有情懷不似舊家時!”每讀李易安此句,閉日沉思,流水年華,覺得恍惚間,惆悵十年一夢!
一九五九年。
[鑒賞]
莊因(1933年生),北京人。台灣大學中文係暨中國文學研究所畢業。一九六四年應聘澳洲,在墨爾本大學講授中國語文,現任教美國史丹福大學亞洲語文係。著有《金魚缸裏的黃昏》等。
我們很難理解為什麼重洋那邊的人那麼看重“落葉歸根”,在他們的生命裏摻雜著一些說不明的東西,印在心上,刻在骨裏,所以他們念起唐詩宋詞來格外地“入境”,寫起文章來格外地“入味”。
《秣陵春》表達的是一種典型的中國文人意趣,春日放舟,掛槳收韁,“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這幾乎是所有做官與不做官的中國文人解脫自己的妙境,當然去不去做是另外回事,但想還是要想的,“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我們想這恐怕也正是莊因此刻要思念秣陵春的緣故。
散文裏籠罩著的情緒也絕對是“西湖龍井”式的,而絕非西洋咖啡。湖上聽雨,居然能體驗出仿佛身在太虛幻境中的感覺,結伴踏青,品得到菜花絲雨裏的暗香浮動,這也隻有中國的文人才有這等閑情,這等達觀。
這種狀情寫景之作,西方人也有西方人的寫法,例如華茲華斯及其湖畔詩派,作品中充滿的也是大自然的水色山光,然而字裏行間洋溢著人對自然的“占領”情緒,洋溢著自己的主動精神。然而在中國文化裏,人與自然達到了一種和平相處,甚而合二而一的境界。《秣陵春》深得傳統文化的精神,那雨,那湖,那“紅了櫻桃,綠了芭蕉”的江南,已是心中之物而非眼中實景了,物我推移,便是傳統文士的那種襟懷氣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