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便是一個深於情者的心襟懷抱。他可以處處等觀外在世界,處處衷情至遠至深。於是,牛奶喝起來如同吃藥,而一把藥片倒是一把圍棋子了,而螞蟻的受傷便是“我”的罪責,“我”卻無法送他(而不是它—作者特別強調)去醫院救治,隻是直呼“奈何”。及至見另一隻螞蟻奮勇救護傷殘螞蟻時,作者便寫他們兩人停下休息的時候碰碰頭,交談幾句,而且也許是受傷者告訴他受傷的部位,也許是救援者詢問傷勢如何,而再往前行時,受傷者以其一腳撐地也是在體諒相救者的辛苦負擔,而救護者則以極大的犧牲精神努力扶他回家去療養。
這實在是一種令人心動神驚,寄慨無窮的博大意象。作者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這一深情便具有了宇宙人生的普遍價值。在作者的心中,萬物都虛靈化,情致化了,他於一把藥片,一杯牛奶和兩隻螞蟻之中領略到一股身入化境酣然忘我而得其自然真氣的境界。作者不僅對人生於自己顛沛流離的生活經驗之中體會到至深無名的哀感和慈悲,而且於宇宙自然之間涵養起了自己的那種悲天憫人的博大心懷,所以他才能推己及物,感覺到兩個小螞蟻大如高山,充塞天地之間高不可仰;才能有這意味深長的舉動:站起身來,立正朝兩隻螞蟻行一個敬禮。
這便是一種齊物化的深刻體悟而非什麼比喻化、人格化或是什麼擬人化的手法了。所渭的這一類藝術手法,都不過是處身其外的人對於別一物象的理解而非體驗的結果。對於豐子愷先生來說,萬物雖都具體實在,然於他這超越有限存在的心靈看來,萬物卻都為道而通為一體了,所以兩隻小螞蟻便可以如人一樣生活在自己麵前,而螞蟻相互救持的過程讀來便有驚心動魄大氣磅礴的感染力量。而這一景觀以及作者因此得見的悟性和最後的敬禮由他寫來便能真切自然妥貼,沒有做作之嫌。這正是大家筆法。我們於此覺不出作者用心用力的絲毫痕跡,因為作者也實在是並不於此故用心力的。作者是在寫出為這小動物在一個世界之中的相互感覺與發現,而不是故作衷情者,將自己舍身於這個世界這種體驗之中的。所以一篇文字寫出來便處處醒透深穠,卻又處處澹泊平易了。
塘棲。
豐子愷。
夏目漱石的小說《旅宿》(日文名《草枕》)中,有這樣的一段文章:“像火車那樣足以代表二十世紀的文明的東西,恐怕沒有了。把幾百個人裝在同樣的箱子裏驀然地拉走,毫不留情。被裝進在箱子裏的許多人,必須大家用同樣的速度奔向同一車站,同樣地薰沐蒸汽的恩澤。別人都說乘火車,我說是裝進火車裏。別人都說乘了火車走,我說被火車搬運。像火車那樣蔑視個性的東西是沒有的了。……”
我翻譯這篇小說時,一麵非笑這位夏目先生的頑固,一麵體諒他的心情。在二十世紀中,這樣重視個性,這樣嫌惡物質文明的,恐怕沒有了。有之,還有一個我,我自己也懷著和他同樣的心情呢。從我鄉石門灣到杭州,隻要坐一個小時輪船,乘一小時火車,就可到達。但我常常坐客船,走運河,在塘棲過夜,走它兩三天,到橫河橋上岸,再坐黃包車來到田家園的寓所。這寓所賽如我的“行宮”,有一男仆經常照管著。我那時不務正業,全靠在家寫作度日,雖不富裕,倒也開銷得過。
客船是我們水鄉一帶地方特有的一種船。水鄉地方,河流四通八達。這環境嬌養了人,三五裏路也要坐船,不肯步行。客船最講究,船內裝備極好。分為船梢、船艙、船頭三部分,都有板壁隔開。船梢是搖船人工作之所,燒飯也在這裏。船艙是客人坐的,船頭上安置什物。艙內設一榻、一小桌,兩旁開玻璃窗,窗下都有坐板。那張小桌平時擺在船艙角裏,三隻短腳擱在坐板上,一隻長腳落地。倘有四人共飲,三隻短腳可接長來,四腳落地,放在船艙中央。此桌約有二尺見方,叉麻雀也可以。艙內隔壁上都嵌著書畫鏡框,竟像一間小小的客堂。這種船真可稱之為畫船。這種畫船雇用一天大約一元。(那時米價每石約二元半。)我家在附近各埠都有親戚,往來常坐客船。因此船家把我們當作老主雇。但普通隻雇一天,不在船中宿夜。隻有我到杭州,才包它好幾天。
吃過早飯,把被褥用品送進船內,從容開船。憑窗閑眺兩岸景色,自得其樂。中午,船家送出酒飯來。傍晚到達塘棲,我就上岸去吃酒了。塘棲是一個鎮,其特色是家家門前建著涼棚,不怕天雨。有一句話,叫做“塘棲鎮上落雨,淋勿著”。“淋”與“輪”發音相似,所以凡事輪不著,就說“塘棲鎮上落雨”。且說塘棲的酒店,有一特色,即酒菜種類多而分量少。幾十隻小盤子羅列著,有葷有素,有幹有濕,有甜有鹹,隨顧客選擇。真正吃酒的人,才能賞識這種酒家。若是壯士、莽漢,象樊檜、魯智深之流,不宜上這種酒家。他們狼吞虎嚼起來,一盤酒菜不夠一口。必須是所謂酒徒,才可請進來。酒徒吃酒,不在菜多,但求味美。呷一口花雕,嚼一片嫩筍,其味無窮。這種人深得酒中三味,所以稱之為“徒”。迷於賭博的叫做賭徒,迷於吃酒的叫做酒徒。但愛酒畢竟和愛錢不同,故酒徒不宜與賭徒同列。和尚稱為僧徒,與酒徒同列可也。我發了這許多議論,無非要表示我是個酒徒,故能賞識塘棲的酒家。我吃過一斤花雕,要酒家做碗素麵,便醉飽了。算還了酒鈔,便走出門,到淋勿著的糖棲街上去散步。糖棲枇杷是有名的。我買些白沙枇杷,回到船裏,分些給船娘,然後自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