鴿子是文明的象征。我夢想有一天我們在天安門廣場疾行時,腳步間雜著悠然自得的鴿子群。不知怎的,我會想起美國作家約翰·契弗寫的小說《公寓管理人》中那個天天給街頭鴿群施食的老太太,契弗專門寫紐約人,而且寫得深刻細致,別具一格。當然北京也有鴿子,但隻是在天空飛翔,如果有一天它們在地上漫步,我懷疑它們會不會遭遇到十年浩劫中天安門廣場四周的玫瑰花同樣的命運。
[鑒賞]
馮亦代(1913年生),浙江人。人稼、翻譯家。著有《龍套集》、《書人書事》、《漫步紐約》及譯著《第五縱隊及其它》等。
馮亦代的這篇散文以柔婉的筆法徐徐展示出中美兩種文化之間的差異,並由此而抒寫出自己對中國文化發展的憂思與期望。
作者一開始就直寫自己在紐約街頭見到行人間夾雜的鴿子。寫鴿子在飛馳的汽車與倉促的步履間昂首自若,置身世外的超然姿態。由鴿子的慢步在人的腳步下,很自然地與人的疾行作了對比,由此寫出了美國文化的特點—“在不協調中有和諧,在和諧中又有不協調。這中間顯出一種美來。”由於和人的行走聯係起來,文章很自然地放開寫人,先是寫美國人走路的特點—以疾行為標準,繼而寫自己對疾行的感受,由感受而探索到這種疾行文化的社會背景。由於自己置身於其中又很自然地寫出中國人的走路,這一比較正如羅素曾作過的結論:“希臘人充滿活力而中國人散漫”。作者寫出這一對照正是表達自己對中國文化發展的憂思與期望。寫到這裏文章似難收回到鴿子的漫步。然而作者卻以一詞勇折千軍力挽狂闊,使文章又回到鴿子的議論上來。“鴿子是文明的象征”。“文明”正上承中美人走路的文化,下啟文章的結意。有了“文明的象征”就有了作者的夢想與聯想,在這基礎上又照應前文把美國鴿子與中國鴿子作了對照,由設想而結束全文。文章由寫鴿子放開寫人最後又回到寫鴿子,有開有合,有縱有收。開合自然,縱收奇妙。文章前半篇寫親眼所見,是實寫;後半篇又是思考聯想,則是虛寫,文章又能虛實結合,意境雋永而深邃。文章雖寫兩種文化的比較,然不發一句怨詞,使人能夠領略到中國傳統文論所謂“溫柔敦厚”的藝術美感。
微使人感到不足的是文章的結尾。表麵上看,這一句似乎聯係了現實,實則其義已在倒數第二段表露出來,屬於重複,而又傷感;另外上一段作者明顯表示對我們還留在曆史的重重陰影中踱著方步不滿,而結尾自己也未能邁出重重陰影而有自相矛盾之嫌。這裏就可以看出,這篇新時期反思階段出現的文章,還難免表現出傷痛初愈的驚悸與憂思。
王充《論衡·自紀》言:“人羹必有淡味,至寶必有瑕穢,大簡必有不好,良工必有不巧”。這篇文章雖然結尾不太理想,但仍是一篇少見的佳作,值得好好玩味。
敬禮。
豐子愷。
像吃藥一般喝了一大碗早巳吃厭的牛奶,又吞了一把圍棋子似的、洋鈕扣似的肺病特效藥。早上的麻煩已經對付過去。兒女都出門去辦公或上課了,太太上街去了,勞動大姐不知在什麼地方,屋子裏很靜。我獨自關進書房裏,坐在書桌麵前。這是一天精神最好的時光。這是正好潛心工作的時光。
今天要譯的一段原文,文章極好,譯法甚難。但是昨天晚上預先看過,躺在床裏預先計劃過句子的構造,所以今天的工作並不很難,隻要推敲各句裏麵的字眼,就可以使它變成中文。右手握著自來水筆,左手拿著香煙。書桌左角上並列著一杯茶和一隻煙灰缸。眼睛看著筆端,熱衷於工作,左手常常誤把香煙灰敲落在茶杯裏,幸而沒有把煙灰缸當作茶杯拿起來喝。茶裏加了香煙灰,味道有些特別,然而並不討厭。
譯文告一段落,我放下自來水筆,坐在椅子裏伸一伸腰,眼梢頭覺得桌子上右手所靠的地方有一件小東西在那裏蠢動。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個受了傷的螞蟻:它的腳已經不會走路,然而軀幹無傷,有時翹起頭來,有時翻轉肚子來,有時鼓動著受傷的腳,企圖爬走,然而一步一蹶,終於倒下來,全身亂抖,仿佛在絕望中掙紮。啊,這一定是我闖的禍!我熱衷於工作的時候,沒有顧到右臂底下的螞蟻。我寫完了一行字,迅速地把筆移向第二行上端的時候,手臂像汽車一樣突進,然而桌子上沒有紅綠燈和橫道線,因此就把這螞蟻碾傷了。它沒有拉我去吃警察官司,然而我很對不起它,又沒有辦法送它進醫院去救治,奈何,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