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船裏吃枇杷是一種快適的事。吃枇杷要剝皮,要出核,把手弄髒,把桌子弄髒。吃好之後必須收拾桌子、洗手,實在麻煩。船裏吃枇杷就沒有這種麻煩。靠在船窗口吃,皮和核都丟在河裏,吃好之後在河裏洗手。坐船逢雨天,在別處是不快的,在塘棲卻別有趣味。因為岸上淋勿著,絕不妨礙你上岸。況且有一種詩趣,使你想起古人的佳句:“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隻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閑夢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古人讚美江南,不是信口亂道,卻是親身體會才說出來的。江南佳麗地,塘棲水鄉是代表之一。我謝絕了二十世紀的文明產物的火車,不惜工本地坐船到杭州,實在並非頑固。知我者,其唯夏目漱石乎?
(1972年。)
[鑒賞]
受了夏目漱石《草枕》中一段文字的啟示,作者便有了一種同樣的輕賤世俗而欲獨立高步的意致。又大約是在先人著作裏涉足深了,便有了懷古而且假作古人的思想。
於是就厭棄了火車輪船這些現代交通工具,獨願坐在古時的風流名士常常借坐的客船之中,漫遊水鄉塘棲。又寫這船的好處在於可以坐艙中四人共飲,於是讓人說起城市生活倒像是些夢中故事,而唯有這極詩意的可以共酌的畫船浪遊才是真的了。《老子》以愚形容那些極有修養的人,在這裏作者舍方便而小用,幾近老子的“複結繩而用之”,便有些自愚的神韻了。
接著是寫泛舟的風雅。可於船中憑窗遠望,自得其樂。這當然指的是遠望湖光山嵐雲霓草色,若是見到的是幾根正冒黑煙的大煙囪便大煞遊興了。又寫自船中上岸吃酒的雅致。寫酒家的風味,寫得酒中三味的酒徒吃酒時不求菜多,但求鮮美,一口花雕一片嫩筍而已。這就是一種清如水碧、潔如霜露的頗為孤高的風度了。作者寫此不過是為了自設自比作古賢高士的風采,而這種吃酒的雅趣唯有儒雅文士才可以見識,深入此等佳境的人心懷必然雅淡,是不能與樊噲式的粗莽村夫為伍的。
因此,塘棲纏綿的雨水別人別處會覺得厭煩,而於比作古人的作者便是一種美得近於感傷的極好享受了。“閑夢江南悔熟日,夜船吹笛雨瀟瀟,”是何種淒迷心懷!“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又是何等的惆悵哀感淡泊寂寥!古人感此一景大約是若有所失,而作者感此一景,便有些恨不早生幾百年,做個古人浪跡五湖四海之間了。
這個古人和這種簡淡古雅的趣味,其實就是一個完滿的自然人和一種原始真樸的生存形式。作者深感今人之不存在,一如解構主義所談到的人已經死了的說法,但又無出路可尋,於是聊作個古人體會一下那種古意而已。這又似乎是烏托邦式的理想。這與我們今天的許多人喜歡出入荒無人煙的山澤林莽是一樣的。我們日益喜歡粗糙肌理的棉麻布衣,喜歡養草弄花養貓於家中淨室,喜歡藤椅竹器及草編製品,喜歡陶器這泥土的造物等等,都如同作者遊於山水之間那樣,不過是暫時遠離塵囂之累,在有限的局部上體驗並維係著我們與純粹的人的那種難以割舍的聯係而已。所以作者漫遊塘棲頗有古風,但古風之下便可見到作者的哭笑與無可奈何,因為城市在今天已不僅是一個實在物了,它既實且虛,彌漫於一切空間。作者以及那個遠在日本的夏目漱石都是不能從這座龐大無邊的城市中逃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