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寫不出自傳的人(2)(2 / 3)

作者在對她文學生涯的反省中,揭示了一個真理:要成為一個作家,首先要懂得生活。她不無感慨地說:“一個作家,假如整天像個苦行僧,除了文學,無複其他生趣,那麼這個作家,也注定成不了氣候的。”縱觀世界文學史,中國文學史,多少事實曾反複地證明了這一真理。

在這篇文章中,我們可以讀到不少詼諧俏皮的話語,但我們更多地領略到哀惋和激越之情。品味之中,時不時要為之捧一掬同情之淚。同時又受到深刻的啟示和教育。可見文章的藝術感染力極強。

寓莊於諧,蘊激越於哀惋,是本文最顯著的藝術特色。

糖的品味。

憶明珠。

大概跟別的孩子一樣,小時候,我也頂喜歡吃糖。世上還有沒有比糖果還甜蜜的東西呢?我不知道,更無從設想。隻巴望家裏的大人—父親或祖母—能常常帶我到東街的那個雜貨鋪。雜貨鋪的掌櫃是個半老頭兒,瘦長個,臉也是瘦長的;但不枯癟,總是笑著對人。他好像很喜歡我,見大人帶我來了,便親昵地喊我的小名字,叫我預先捧起手,等他的糖果。他取糖果的方法,也很別致:不像現在的售貨員,從玻璃罐子裏抓一把放在櫃台上,一五一十地數給你,多餘的再放進罐子裏。他一次隻取一顆,直接放到我的手掌上;然後再從罐裏取第二顆,還拉長了聲音,報著數:“一顆—兩顆—三顆—四顆—好!”到此為止,每回都是這個數。我已經很滿足,巴掌太小,再多便捂不住了,大人們到小鋪裏來,好像隻為跟掌櫃的閑扯:天氣冷啦,熱啦;雨水多啦,少啦;糧價跌啦,漲啦……,從不說給我買糖的話,全是那位掌櫃主動給我的,並且,不跟大人要錢。他多好!遺憾的是,這樣的好人,為什麼不是我的舅舅呢?舅舅說是最喜歡我的。他怎麼不住到我們東街上,也開個雜貨鋪,賣糖果……

等我再長大一些,家裏便時常給幾文讓我自己上小鋪了。這時我已經知道,那個瘦長老頭兒,並不是我的慈愛的施主,他連半顆糖果也不曾白送給我。以前,他一次一顆地放在我的掌心上,還拉長聲音報著數,那是數給大人看,報給大人聽的;等大人帶我出門他就記上賬,到年終一起結算。這使我在品味糖果時,也品味出了,自己不花本錢,便休想嚐到甜蜜;朦朦朧朧開始感覺到一些所謂“人情世故”的東西。

對糖的嗜好,我一直維持了很久。到了三十而立之年,看到別人吃糖,我還會暗暗流口水。有煙癮、酒癮,照我的情況,應再列上糖癮。四十以後,對糖才不那麼津津有味。五十以後大轉變,一些帶有甜味的食品,我幾乎都對之無動於衷。甚至生厭。而這時期使我吃到糖果的機會,較之過去,偏偏大大地增加了。由於有一種饋贈喜糖的新風,正在社會上興起。大凡有了什麼吉利的事情,諸如結婚、祝壽、增了工資、得了獎狀、農村戶口轉為城鎮戶口、生了孩子—特別是生了個寶貝“男胖”等等,等等,當事人都要買些糖果,贈送親戚、朋友、同事或某些有關人士,叫做“散喜糖”。這種喜糖,雖然名目繁多,五花八門,應該說還都在人情事理之常。至於那些因冤、假、錯的平反昭雪而散的喜糖,更是該散的;它有一種別樣的甜蜜,也更加吃得。有一位根本不是反革命分子的“反革命分子”,平反後,一次散給我三份喜糖:一份為表示祝賀終於免去了強加在他頭上的那頂“莫須有”的高冠;一份為表示祝賀恢複了他的原職原薪;還有一份是為祝賀與離婚的妻子複了婚。就像“四人幫”剛粉碎時人們狂歡地扳倒酒壇,點光爆竹,這位當事者也不惜破費地要把他的喜糖散個夠。另有位被錯劃為右派的同誌,甄別後,從千裏外寄來了一包多味糖,並附劄雲:“廿年坎坷,一言難詳,苦辣酸甜,與君共嚐。”一般的喜糖,我惟恐自己麻木不仁的老舌糟踏了它的甜蜜,都分給了孩子。這類喜糖,我又怕孩於們的舌本太嫩,品不出這甜蜜所特有的別樣或多味,隻好全留給自己享用。雖然,這時我已變得很不喜歡吃甜的東西了。

而喜糖中,我還發現有種怪味的。糖,也是本生活教科書,內涵豐富,隻在於你如何品味而已。這裏且說有位青年同誌散給我一袋喜糖,袋袋飾著富麗堂皇的龍鳳呈樣和“喜”字圖案。

“是新婚之喜吧?”我問。他已夠到結婚的年齡,看他那高興的樣子,我自己也覺出這一問是多餘的,無話找話說。

然而,他紅著臉,回答道:“我還沒有對象哩!”

“哪?……”我不解地指著糖袋上那紅色的“喜”字。

“我的政治問題,解決了。”他解釋說。

我大吃一驚。他年紀輕輕,家世清白得像一張白紙,曆史簡單得如一根直線,從沒聽說他在政治上出過什麼大問題。

他見我還沒有轉過彎來,進一步闡明道:“我入黨了!禮輕仁義重,一小包喜糖,意思意思。”

原來如此。按照習慣他該說作“組織問題”解決了,一詞不當,也能把人搞糊塗。但我還是替他由衷地高興,不禁脫口而出:“恭喜!恭喜!”

青年人滿麵春風地走了。拎包裏可能還裝有許多袋喜糖,催他趕快散去。我拿起他留下來的這袋喜糖,注視著那個紅色“喜”字,忽覺得它跟一般的喜糖不同。這是袋為祝賀入黨而散給親友的喜糖。它通知人們說:有個年輕人,入黨了!入的是光榮的中國共產黨!他為這個黨,注入了一輪新血液,增添了一員新鬥士。於是,在我的麵前,出現了呼嘯著的紅旗!出現了閃耀著金光的鐮刀、鐵錘!出現了緊握為共產主義奮鬥到底的誓言的高舉著的拳頭!出現了雨花台!國民黨反動派的槍口!烈士們如星鬥般高昂的頭顱!……出現了“四人幫”的黑牢!張誌新被割斷的喉管!血!……鮮花般怒放的血!火花般怒濺的血!……橫倒在草地上的屍首!……營營的,成群成團嗜血逐腥的蒼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