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寫不出自傳的人(1)(2 / 3)

我在整個小學、中學時代,語文成績都一直執全班的牛耳。每逢作文課,我像小孩過節一樣地高興。這種情況,除了我本身的素質外,多少還與我的養父有關。

我的養父是一位集老實、溫和、敦厚、慈祥於一身的人。他早年是汽車司機,後來改做工會工作。由於做得出色,一九五七年曾參加過在北京召開的全國工會積極分子代表大會。

他是一個極有意思的老人。平時話不多,關鍵時刻卻常急中生錯,給你來幾句含混不清、用詞不當的話語,弄得你哭笑不得,不知所雲。他能因洗一雙襪子,急得磨破手;也能因候一張電影票,在影劇院門口頑強地泡上兩小時。他的衣服,十之八九是反穿的,他的鞋帽手套之類常常不翼而飛,飛到別人的身上。他最喜歡聽京劇、聽相聲,他最恨吳儂軟語(尤其是越劇)、外國影片。他對民間大鼓有著不衰的興趣,常夾著個小板凳,跑去擠在一班老頭子老太婆之中,有滋有味地聽著。他從無撫弄花鳥的閑情逸致,卻對鬥公雞、掏蟋蟀有著一份遲暮的激情。他很嗜好字畫,不僅自己愛塗塗抹抹,還常揣上煙去求人家,有時弄回一些末流書畫家的字畫,他也正經八百地不惜高價給裱上,氣得我常大呼小叫。他一直說要去釣魚,煞有介事地做了許多條魚竿,硬是惹得我饞涎欲滴。可就是沒見他動真格兒地去釣上一回,一條。

我的作品,他總是百看不厭,一邊看一邊嘖嘴:“不容易呀,不容易……”不管《李清照》電影外麵怎樣議論評價,他老人家認定寫得好,一氣看了六遍還不煞渴,還說,若再放,他還要再看。

他的口袋裏、包裏,總是要揣上兩篇我的近作。一逢上熟人,他就拿出來:“看,我女兒又發表新作了。”讓人家看看標題後,他就又放回包裏,然後還是那句老話“不容易呀……”也不怕有自吹之嫌。

有一次,他不知從哪張小報上看到對我的一篇文章提出了非議,氣得目斜口歪,一到家就對我說:“給我稿紙,我也要寫篇文章駁他!”他還真寫了,勸也勸不住,一直寫到半夜,才見他累得氣哼哼地上床。第二天一早拿給我看,讓我毫不客氣地給斃了。老爺子開的什麼國際玩笑,評論文章竟是用的詞不達意的舊律詩寫成的!

難得他老人家一生貧寒,隻上過幾年私塾,後來竟自學得對曆史、古典文學頗有一點兒造詣。我小時候,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唱詩”。他常愛戴著缺了一條腿的老花鏡,捧著本豁了邊的線裝古書,在那裏搖頭晃腦、自鳴得意地吟哦著、背誦著。及至我長大了,才知道他看的多半是些山水詩和邊塞詩。他對婉約派和花間派不感興趣。

我也慢慢地跟著他背些唐詩宋詞了。並且能把家中的一些《東周列國誌》、《隋唐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等看得津津有味了。

雖然我從來堅信,作家不是培養出來的,但一定的環境熏陶,也還是有潛移默化的作用的。我的後來操起了文學的營生,是不是多少說明了這一點呢?

由於從小沒有兄弟姐妹,沒有親朋好友,跟著一個老爺爺一樣的老父親長大,我沾上了點孤僻和不合群的毛病。盡管我天性外向、活潑、愛群,但命運和遭際卻迫使我不得不內向起來。這使我常常感到痛苦萬狀。這種“假內向”,是有悖我的個性和氣質的,是環境強加給我的—是一種病態和不正常,加之我又偏偏吃上了文學這碗飯,更是平添了幾許煩惱,幾多憂愁……

雖然說,苦難,往往是造就作家的搖籃,不幸,對於作家也許是萬幸,但我還是擺脫不了那種地老天荒的孤獨感和寂寞感。

我從不信,“結婚”會有那麼大的威力,能祛除一切,能把我三十二年所失去的東西全部補償給我。我不相信,一個男人(特別是那些“質量不過關”的男人),能有那麼博大的胸懷和深廣的愛,能將世界上的所有愛—父愛母愛,兄弟姐妹之愛,全部帶給我。

因為不相信男人,也因為這孤獨寂寞無處排遣,我便拚命地往外跑,像個“天涯浪女”一樣,忽兒大西南,忽兒大西北,名曰體驗生活,實則多半是為了尋求一種解脫。

我也偶爾在作品中找發泄,以求內心平衡。人,隻有在保持內心平衡的時候,才能談得上從事其它。這正像隻有先讓一個窮小子吃飽肚子,才能讓他去談情說愛一樣。

可是,有人卻對我說,歡樂可以與人共享,痛苦卻要留給自己。他說得那般輕巧,使我不由得懷疑,他的一生也許沒有一絲兒陰翳。

可惜我沒有那麼崇高,那份涵養。我既然把文學當成了唯一的心靈密友,當成了終生相許的情人,我為什麼不能對它傾吐衷腸,從而得到一點可憐的慰藉呢?

而且我願意相信,歡樂向人們展露,那是不太困難的,是愉悅的。但是痛苦,能夠見諸於文字,昭然於天下,卻是不太容易的,是需要相當的真率和勇氣的。因為痛苦,往往是最個人的,最難以啟齒的,最凝重的。

不過,那種無窮盡地寫自己的小災小難、小恩小怨的人,那種恨不能將自己扒開,將自己所有的隱私都抖出來,作為廉價賺取一部分讀者胃口的所謂“作家”,也是我所不齒的,那不僅無聊,而且無恥!文學,畢竟應該是聖潔的,那種沒出息的圖窮匕首見的作法,除了隻能證明作者本身的空虛和氣數將盡而外,還能說明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