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寫不出自傳的人(1)(1 / 3)

王英琦。

《作家》主編王成剛同誌來信向我約稿。約得毫不含糊,直截了當:自傳稿。

我感到十二分的難堪。

也常有些向我約稿的編輯部門,但大都是約的作品稿和創作談之類的東西,至多也就是要個小傳什麼的吧。對於這些,我從未認真地感到過頭疼。

作品嘛,隻要一口氣還在喘著,總是要寫的;創作談麼,雖不及人家來得那麼深切,那般頭頭是道,但膚淺感受體會也還是有的。至於那小傳,要的就是簡潔明快,既不用拋筋露骨,又不必上溯祖宗八代,對付著塗上幾筆,也不算太難為我的活。

唯獨這自傳,卻真真愁煞了我……

自傳,拆穿了說,就是一個人的人生道路的真實記載,它無疑包括出生、籍貫、外在環境以及內在素質、性格、愛好等形成的諸方麵情況。自傳,誰敢說,它不是不折不扣的自己揭自己“老底”的幹活?

我的犯愁,倒不僅僅在於缺乏這種“揭老底”的勇氣,還因為幹脆就無“底”可揭。

既然自傳不能虛構,也不能偽造,更不能“瞎白話”,我該怎麼寫?……

我的出生,至今還是一個謎—也許是一個永恒的謎。

我聽到過這麼幾種說法:

其一是說我被扔在一個亂葬崗。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下午,我被一塊紅布裹著,扔在那兒,凍得奄奄一息。幾隻狗圍繞著我,隻等我斷氣,便分享我的小身體。就在這時,我那當時還在當司機的養父(我現在的老爸爸),開車遠遠看見了,忙停下車,跑上去抱起了我—救下了一條小生命。而我的養母,據說把撿回的那先天不足還留著長長臍帶的我,硬是放在胸口上,整整焐了三天三夜,才把我凍僵了的小身體焐暖過來,焐活過來。為了這一點,我一想到我那早逝了的養母,心裏就不能平靜,就為投報上她老人家的大恩大德而歎憾萬分。

其二是說我被拋在一個單位的大門口。

那天是一個嗬氣成冰的嚴冬,我的養母正準備去洗衣服,不想在門旁發現了我,立即把我抱回來,不僅發現我還活著,而且發現包裹裏有一封娟秀的用毛筆寫的信……

還有其三,其四……

我不知道我該相信哪一種說法。我的養母至死也未向我透露過我的身世之謎。她老人家臨終的最後一句話是:“你是一個苦孩子……”

關於我的身世“天機”,是在一個偶然場合,由我的一個半醉的親戚泄露出來的。

當時我正由少年時代轉向青年時代,這個時候的孩子特別敏感、善思。記得當時我聽到這一爆炸性的可怕的消息時,簡直不能自持,一連哭了好幾個晚上……

雖說是養父母待我百般寵愛,恩重如山,但並不能阻止我去思考自己的出生之謎。俗話說,樹有根,水有源,一個人是怎樣來到這人世的,總不能平白無故吧?更何況中國人一般都講究個血緣關係,那麼,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的生身父母到底是誰?他們又為什麼要將我遺棄?……

思緒紛紛,紛紛思緒……

在那漫長的不能成寐的夜晚,我突然有種深刻的悲哀和地老天荒的孤獨感。一想到自己卻原來是個孤兒—甚至極有可能是個“私生女”時(既然有人愛這麼猜疑,索性我自己把它說出來,豈不幹脆),我就一陣戰栗,一陣駭怕,一陣絕望……

背負著這種沉重的心理包袱,我度過了多少漫長的歲月……我曾特別怕別人打聽我的身世,特別怕別人議論我……但是,我終於長大了,終於不怕了。今天,我之所以敢把它寫出來,就證明我已經有了足夠的勇氣和力量來承受這一切—包括人們的飛短流長,竊竊私議。

出身是無法選擇的。

即使是私生女—那罪過也不在她本人!

我是一個沒有生日的人。

我隻知道我的出生是在寒冷的冬天,是在陰曆五三年的臘月,陽曆五四年的正月。

我最羨慕的是別人過生日。那種臨淵羨魚的心情,是沒有我這種經曆的人,絕體味不出來的。是的,那些能過上生日的人是幸福的。他們對自己的來龍去脈一清二楚,他們沒有“尋根”的痛苦,沒有揭不開自己身世之謎的焦灼……

我最恐懼的是過年過節。每逢年節,我的心裏就有一種空落落的酸楚感。我不能看見那種一大家子親熱地擠在一起吃團圓飯的情景,不能看見中秋的月亮圓盤似的掛在天上……這一切,都會使我倍增無限的惆悵和無盡的哀思。

我甚至嫉妒過那些乞丐。他們最起碼還有親生父母,兄弟姐妹,還知道故鄉在哪裏,祖墳朝哪兒冒煙……而我,雖說有肚子的溫飽,但感情深處卻是一個乞兒。偌大的世界,茫茫的人海,誰是我的真正親人,真正骨血……

不錯,我可以在我的作品中,精心為每一個人物設計一個符合他本人邏輯發展的出生與歸宿,我可以把他們的根和源都弄得明明白白。可是我卻無法為自己設計,無法知道自己從何而來,無法探究自己的根和源—這真是一種絕妙的諷刺,一場深刻的悲劇!

我的走上文學之路,既不是為了混飯碗,也不是為了找“敲門磚”,更不是什麼為了改變生存環境,而僅僅是因為—熱愛。即使在我15歲下放的時候,就做過寫長篇的白日夢,那也絕對與謀生無瓜葛。我那時還是一個孩子,還沒有那麼深的心計,那麼長遠的戰略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