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初進這間極小的單人牢房時,驚擾了久居此地的四隻蚊蟲,而且蚊子又竟然趁人之危襲擊作者,作者深惡之,終於將它們全殲。可作者卻又說,這種結果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勝利者的喜悅之感和解脫之感,而是得到了一種更深沉的孤寂,一種無法排遣的大孤獨。

所以,在這裏作者便因自己消滅了那四隻蚊子,失去了精神的寄托而悵然。又因在囚室之中發現了一隻小蜘蛛而“高興得幾乎要大叫起來”。一隻蜘蛛在作者眼裏如寶石般晶瑩。作者以心盤桓於這隻處身一條裂縫之中的小蜘蛛身上,即使他有時被提審,“一回到囚室,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蜘蛛,一看到它安然無恙。我就感到莫大慰藉”。而且為這小生靈的矯健和勇猛感歎不已了。

蚊子與小蜘蛛可以近玩,聊慰作者於囚室中的孤寂的心。而停於室外電線上的兩隻小鳥隻可遠觀,卻同樣給他帶來了無窮樂趣。小鳥在天空自由飛翔,又在電線上打鬥嘻鬧,甚至又打情罵俏。這種自由與自在當然與困於囚室的作者無緣。但囚室卻有扇窗戶,這扇窗戶對於一個中國作家便有一種特殊的意義。作者可以“看到一塊很小的天空”,可以看到“陰晴雨雪”,看到那自由的兩隻鳥。寫鳥而不用心於鳥,而在於寫人。但這人已不僅僅是作者自己,而是一種天地人心。作者通過這扇窗戶飲吸無窮於這至於窮途的自我之中,感到深廣無限的宇宙大塊自來親近於我。我處身於有限之中,卻可以於“枕上見千裏,窗中窺萬室”(王維),感覺到“滿眼長江水,蒼然何郡山?向來萬裏急,今在一窗間”(陳簡齋)。“我”通過這扇窗戶獲得了無限界的生機和大自由,雖有室內室外之分,高牆之隔,但可因窗在而使“神理流於兩間,天地供於一目”(王船山論謝靈運語)。作者身困囚室卻又能得與天地風雷相往還,自然便無困頓之苦,而可以欣然望見小鳥之翻飛,覺得鳥之自在便是自己的自在了。

孟夫子說:“萬物皆備於我矣,返身是誠,禾莫大焉。”便是說中國人這種處身有限而其心無限的博大襟懷的。這裏的蚊蟲,蜘蛛和小鳥是作者於極端孤獨之時得見的小生靈,但也是作者在靜默之間得見的最熱烈最自由無限的人生形式。作者以這種中國人特有的宇宙觀,遠近取與,於這終絕的所在生則與物推移,死則與天地大化,深悟之後,便覺得生死無礙了。這應當說是一種真正深邃的對生命的熱愛,是一種不朽的生存信念。它當然不是悲劇式的,但它構成了我們最為強悍和穩固的人生精神,或可以說,正是這種精神,才使我們這樣一個民族承受了數千年的高壓重負之後依然充滿詩意的吧!

河,就是海?

王英琦。

我對海的認識,是從河開始的。

六十年代的第一個夏天,我隨父親來到淮河邊上的故鄉。望著那遼闊渺遠的河麵,我興奮地以為我看見了海。

“海,什麼海?……”陪同我的表哥,呆愣愣地望著我,一副茫然的樣子。

“海,就是……”我調動起在書本和畫片上得到的所有關於海的知識,連說帶比劃,但表哥橫豎就是不懂。我泄氣了。其時,我也隻是個混沌未開,剛上小學二年級“丫頭片子”。我隻知道海非常大,海是由水“變”成的,至於有水的地方,是不是就是海?河,是不是就是海?大抵也隻是“二層眼碰到假陰天”—模糊糊的。

表哥對我所感興趣的問題,顯然絲毫不感興趣。當時他的一雙害著眼病的小眼睛,正閃著饑餓之光,眨也不眨地盯著我那拿著的半塊玉米餅的右手—哦,他感興趣的是這個!

正是這個。那時全國性的災荒正方興未艾。為了迎接我這從城裏來的大外甥女,舅舅一家好不容易才弄到二斤玉米麵,做了幾塊玉米餅給我吃。

望著眼角糜爛、麵呈菜色的表哥,我驀然感到一陣揪心的難過。我默默地把手中的那半塊玉米餅塞給了他。同時,留下了對於海的不可知的深深懸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