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飛逝。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已由孩子變成了大人。這期間,盡管因為工作的需要,我到過全國許多地方,遊覽過不少名山大川,卻獨獨沒有機會見到海,以償還我童年時代的夙願。

一九八二年十月,由於要寫一個有關紡織工業的劇本,我由上海搭海輪到青島去。這真是一個天賜良機,使我有幸得以償還這筆欠了多年的“相思債”。

海輪由上海港起錨時,我的心激動的歡跳起來。十分鍾,一小時過去了,在我的麵前,海慢慢揭開了神秘的麵紗。離岸越來越遠,海水越變越藍—那是一種怎樣使人沉醉和神往的藍嗬!……海岸,終於在身後消失了,海麵也逐漸變得寬闊和目不能及了。“深宏博大”,我想隻有親臨過大海的人,才能深刻領悟出這個詞的真正含義來。

離開上海時,天氣還出奇地好,快抵達青島,天氣卻驟變了。海麵上突然刮起了颶風,接著就是一陣劈頭蓋臉的冰雹雨……波湧浪疊,風舞海立,剛剛還溫存得像少女一樣的大海,轉瞬間露出了猙獰的麵目,仿佛要把輪船整個兒吞沒……

正當全船的人陷入一種極度恐怖的氣氛之中時,忽然雨霽雲斂,風歇浪止,天又晴了,太陽又出來了,大海又現出了它那溫柔寧靜的性格……嗬!“瞬息萬變”—如果不是親身經曆,我怎麼也無法想象出大海的變幻,竟是如此地神奇莫測。

在青島,每天清晨,我最愛沿著海濱大道做一小時的散步—那簡直是一種享受。腳下,海水輕輕地拍打;耳釁,海風輕輕地吹拂……天宇是那樣地澄澈,空氣是那樣地清新,似乎連人的胸襟,都一下子變得開闊、宏大和崇高起來。

在每天的散步中,我結識了一個年輕人。他至多不過十八九歲,營養極好的麵龐上,透出一副稚氣和執拗的神情。他是海運學院的學生,到青島來實習的。我從來沒有見過比他更熟悉海,更了解海的人了。從紅海、黑海、地中海,到阿拉伯海、加勒比海……他對全世界的海,無不了若指掌熟諳之至。我沒法不佩服他了;這麼小的年紀,何以對海有著如此淵博的知識?

不知為什麼。望著這個年輕人,望著大海,我驀地想到了表哥和故鄉的淮河……我感到我似乎有許多的關於海的感觸要對表哥說。如果說二十多年前,我曾錯誤地把河當成了海,估不透一切有水的地方是否就是海,那麼今天我可以驕傲地說:我看見了海,我知道了海,我領略了海的真正含義和廣闊的內容。

我又回到了故鄉。一別多年,表哥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他那微駝的背和彎曲的羅圈腿,使我不難想像出,這些年他的生活道路的坎坷……當我們重又散步在淮河邊上時,我不由地又回憶起二十多年前的往事,回憶起那個爛眼的、對海一無所知,卻對半塊玉米餅有著異常興趣的少年表哥來……

我開始動情地向表哥講敘起海的情景來。可是,很快我便失望了。表哥對於我的講敘,竟仍像二十多年前一樣地茫然和不感興趣。他不時地逗著懷中最小的兒子—小虎子,壓跟兒就沒聽進我的話。

就在我失望之餘,表哥突然興致勃勃地從懷裏掏出一個小本子,在我眼前一晃,道:“瞧,今年我又攢了五百塊錢!明年再緊巴緊巴,就能蓋三間瓦房了……”

我還能再說什麼呢?—既然二十多年前,他感興趣的是玉米餅;二十年後,他感興趣的又是存折……

見我低頭不語,表哥有所覺察地歉然一笑:“別怪我沒聽進去你的話,俺們莊稼人不比你們耍筆杆子的,知道海做什麼呢?”

表哥的話,使我陷入了沉思……是的,這些年,就在我東奔西走,忙於筆耕和充實自己的精神生活的同時,表哥卻不得不為了混飽肚子而艱辛地掙紮。我的職業,使得我對於海和海以外的一切未知事物,充滿了興趣和欲望,而表哥的嚴酷現狀,也決定了他不可能對遙遠的、不相幹的海和其它宇宙諸物發生興趣,他關心和感興趣的,隻能是莊稼人最現實、最實惠的生計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