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親不會這樣對待我。當我在她肚子裏的時候,我得到的隻能是溫暖和柔和。即使我有些不安分,她也不會讓我碰擊作響。她用自己的肉體裝著我,我用冰冷的瓷壇裝著她。那個給予和這個回報是如此不相稱。我的後悔說不完。
我正在把母親送往墓地。一片寧靜,我沒有聽見母親說話的聲音。
我仍在密樹和叢莽之間轉圈兒。
這也許是一個我永遠無法穿過的迷宮。樹葉沙沙作響,無邊無際,無始無終。也許一陣暴風雨就要來臨。
突然響起了一個悶雷,在一個不知道的遠方。
我也許會永遠失落在這裏,也許。
我是這樣矛盾。喜歡孤寂,可又害怕與世隔絕。
這麼熱。這裏可能有一團厚厚的水蒸汽正在鬱結。可是我又看不見那股灰白色的熱霧。
我已滿身濕透,我仍在轉悠。
我多麼希望聽見你的一聲呼喚。哪怕是嘲笑,甚至斥責,隻要是你的聲音。
你太善良了。我有失誤,你總是給以撫慰;我有不幸,必然會引起你的憂傷;我對你粗暴,你隻有無聲的眼淚。
“魂兮歸來!歸來!”
隻有樹葉沙沙作響。
那個時候我們真是無憂無慮,隻要能夠行走就會感到海闊天空。
那片高原上有黃土,有石頭,有酸棗刺,還有溪流。溪流裏還常常看到成群的小蝌蚪。我們老是沿著彎彎拐拐的山溝跋涉,不知道哪兒是盡頭。
我決沒有想到你後我而來,竟會先我而去。決沒有,決沒有。
“魂兮歸來!歸來!”
現在我腦子裏獨自裝著那些山溝,我隻好勉強承認那個有些神秘的盡頭。
現在我正跟著一大隊奇裝異服的人去開墾一塊“沼澤地”,一個美麗的湖。大水還沒退盡,一片泥濘。這是一個多雨的地方。我們不少人滑倒了,每個人都是大汗淋漓。如果你看見這個場麵,肯定又會說:“可憐的老頭兒?”
不,我們不應該討人憐憫,更不必為自己傷心。
前麵有一片高地,地麵鋪滿了小草,竟然一片翠綠。
你定會代我感到高興,再前麵又突然出現了一叢叢野花。
紫色的一片,紅色的一片,藍色的一片,都是矮矮的,緊緊貼著地麵。它們沒有喧囂,更不吵嚷。隻是一片寧靜,一片安詳。
我叫不出那些小小的野花的名字。我的最高讚美隻有一個字:花!
正如同你就是你一樣,它們就是花,就是美,就是它們自己。
我很想為那些野花野草多流連一會兒,但是沒有辦法。我們並沒有參加一場戰爭,也沒存心冒犯誰,一夜之間卻變成了自己同事的“俘虜”。我們還得繼續在無盡的泥濘裏東歪西倒,去開墾那片“沼澤地”,那個美麗的湖。那是命令。唉!那個年代!
虛妄逐漸退卻,幻影慢慢隱去。我終於在樹林中找到了一片開闊地。這裏有許多蘑菇,許多野花。一片寧靜,一片幽香。這不就是你說的那個“花的原野”!
我想你早就想象過這樣一個原野,而你白白盼望了一生,等待了一生。
我終於明白了你未說完的話的意思。
我顛三倒四地向你說了這麼一大堆,你當然記得這是我的秉性難移。你在傾聽,帶著我熟悉的那個笑容。你從來不嫌我羅嗦。
不必再呼喚你的歸來,你根本就沒有離開。你就在我的身邊,每朵花都可以作證明。
我放下了酒杯。
原諒我,我忘記了你是不會喝酒的。美好的感情,不靠酒來激發。我們的心很柔和,不要繼續保持柔和。
你應該高興,我們正在走向花的原野。
啊,你盼望的那個原野!
1983年7月28日晚。
[鑒賞]
嚴文井(1915年生),湖北人。作家,兒童文學家。主要著作有散文小說集《山寺暮》、《一個農民的真實故事》、《關於鞭子的感想》、《印度,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你》、《嚴文井散文選》;長篇小說《一個人的煩惱》及兒童文學著作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