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以後我就以觀察小蜘蛛來排遣我的歲月。開春天氣雖然開始回暖,但還是乍暖還寒的時節。小蜘蛛極少出來活動,有時偶然出來偵察一下外界環境,也限於在裂縫旁邊,隻要有一點使它感到異樣時,它就立即縮回到裂縫中。裂縫是它的家,它回到裂縫中,縮著不動,表現出一種安全感。有時,我被提審,一回到囚室中,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小蜘蛛,一看到它安然無恙,我就感到莫大慰藉。

後來,天氣漸漸暖和了,小蜘蛛的活動也就頻繁了。不像過去隨時可以在裂縫中找到它了。但我還是能找到它的,因為它的活動,基本上是有規律的。天熱了,小蜘蛛完全不像過去那樣溫順,它的矯健、敏捷和勇猛,使我為之失色。有一次,我忽然看到它,極其迅速地朝著一個方向前進,我順著方向看過去,一隻大蚊蟲正停在它的正前方。還沒有等我看清楚時,它以料想不到的敏捷跳在蚊蟲旁邊,立刻我看不到小蜘蛛了,隻看到一根紅線在蚊蟲身邊飛轉。一會兒,紅線不見了。卻看到小蜘蛛咬著蚊蟲,蚊蟲的腳上,纏滿了蛛絲。這真是令人驚心動魄的一場襲擊啊!

兩隻小鳥。

我的小囚室,麵向西北方。下午可以掛上點偏西的太陽。有扇較高的小窗戶。從那裏我可以看到一塊很小的天空。這是十分難得的,我不僅可以從那兒看陰晴雨雪,更重要的,是通過這一角蒼空,使我和外界聯係起來了。我可以看到監獄四堵牆外的一塊自由天地了。我的思想就可以通過這一小塊藍天,自由地飛翔了。如果沒有它,我想我在獄中的生活,就會更加鬱悶了。

更重要的,還不止這個。窗外遠處還有一根電線,電線柱子看不見,隻能看到淩空的一段線,而且隻有晴天才看得清楚,陰天就看不見了。

大約每天下午兩三點鍾的時候,就有一對小鳥停在那電線上。除了暴風雨或暴風雪外,每天這個時候,它們就來了。而且一來,必定是一對。從前聽說,鳥有鳥道。這話的確是有道理的。據此,我認為這可能是它們歸途的一個體息站,因為它們隻在下午兩三點鍾才來這兒。我這座監獄四周都是水稻田,它在這一帶是很突出的。這對鳥兒,可能就是用它來作為認路的標誌。

這是一對幸福的小鳥。它們淩空展翅,比翼雙飛。它們停下來休息的時候,總是不停地相互用嘴為對方梳羽毛。有時還歪著脖子,彼此看著。也有時,像打情賣俏似地,啄一口對方後,立即撲著雙翅逃走,對方就跟著去追逐它,然後彼此在電線附近,上下翻飛……

我十分喜愛這對小鳥。每天一到下午我就等待它們。看到它們來了,我心裏就高興,好像看見自己的親人戰友一樣。

我十分喜愛這對小鳥。一看到它們,我就忘記了當時我的處境。我完全沉醉在它們幸福和諧的生活中了。我感謝它們,因為它們帶給了我對自由美好生活的向往。

人要求過著美好和諧的生活,這是正常的。這個願望應該得到保障。我們認為人壓迫人、剝削人,這是罪惡。我們就反對它,打倒它。目的也就是為了保障我們美好和諧的生活。

“四人幫”被打倒後,有的讀者要求我寫點受“四人幫”迫害的作品。“四人幫”是人世間最醜惡的東西。我希望讀者從文學作品中,多得到點美的享受,所以我不願寫它。

但“四人幫”的罪惡絕不能遺忘。遺忘就意味著背叛。因此我就寫了這篇短文。

我們這一代人,沒有即時製止“四人幫”,我們的確有愧;但我們這一代人,畢竟親手粉碎了“四人幫”,我更引為自豪。

1980年3月27日。

[鑒賞]

杜宣(1914年生),江西人。作家。抗戰時期開始寫作。著有散文集《西非日記》、《杜宣散文選》、《飛絮·浪花·歲月》;劇作集《杜宣劇作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