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回敘式的特寫鏡頭,卻對準了行軍中運東西的一小隊驢群。作者是驢群後的壓隊人。小毛驢的背上都被那些大包小包壓得很沉。它們都很規矩,一個接一個往前走,“從不止步,默不做聲”。它們的脊背都被那些綁得不好的包裹磨爛了,露著紅肉,發出惡臭。還有一個非常少見的鏡頭:在幹河灘上,一頭負擔過重的小毛驢突然臥倒,任憑鞭打,就是不肯起立。三個特寫鏡頭,都是在作者對戰爭年代行軍生活的回憶中浮現的。三個不同時間、不同空間中的小毛驢,似乎各具不同的心理學風格:第一種是純真;第二類是堅毅;第三,則是倔強加任性。讀者可以從不同側麵感受到小毛驢性格內涵的可愛處。
作者並未提倡忍耐。但,他所描繪的小毛驢形象,它那歡樂的影子,它那純潔善良的心,它那“從不止步,而又默不做聲”的堅韌不拔的精神,確實能夠給讀者以人生美學啟發。
啊,你盼望的那個原野。
嚴文井。
看著你的畫像,我忽然想起要舉行一次悄悄的祭奠。我舉起了一個玻璃杯。它是空的。
你知道我的一貫漫不經心。
我有酒。你也知道,那在另一個房間裏,在那個加了鎖的櫃櫥裏。
現在我隻是單獨一人。那個房間,掛滿了蜘蛛網,積滿了厚厚的灰塵。我沒有動,隻是瞅著你的麵容。
我由猶豫轉而徘徊。
我徘徊在一個沒有邊際的樹林裏。
這兒很豐饒,但有些陰森。幾條青藤纏繞著那些粗大的樹幹,開著白色的花。青藤的枝條在樹冠當中伸了出來,好像有人在那兒窺望。
我絆絆跌跌。到處都是那麼厚的落葉,歪歪斜斜的朽木,還有水坑。
我低頭審視,想認出幾個足跡和一條小徑。也許我是想離開樹林。我可能已經染成墨綠色了,從頭到尾,我幹渴,舌頭發苦,渾身濕透。
我總是忘不了那個有些令我厭煩的世俗的世界。我不懂為什麼還要回到那裏去。可是我優柔寡斷,仍然在橫倒的老樹幹和被落葉埋著的亂石頭之間跌跌絆絆,不斷來回,不斷繞著圈兒。這兒過於清幽,反而令人感到憋悶。
“七毛啊—回來吧!”一個女人在叫喊。
“回來了!”另一個女人在回答。
“七毛啊—回來吧!”
“回來了!”
一個母親在為一個病重的兒子招魂。一呼一應,憂傷的聲音漸漸遠去。
那是50多年前的一個夜晚。記不清是一個什麼樣的夜晚,但那的確是一個夜晚。那個小城市燈光很少,街巷裏黑色連成一片。
“魂兮歸來!”
“魂兮歸來!”
一片黃色的木葉在旋轉著飄飄而下,落在我的麵前。也許這就是他,他失落在我的麵前。我張口呼喊,然而我聽不見自己的聲音。一片寂靜。難道我也失落了?我又失落在誰的麵前?
如果真有那麼一個人,我很想看見他。隻有一陣短促的林鳥嘶鳴,有些淒厲,隨即消失。那不能算回答。
那飄忽不定的是幾個模糊的光圈,顏色慘白。那一定是失落到這兒的太陽。
有微小的風在把樹林輕輕搖晃。
“不要看,快把眼睛閉著。你的眼睛反光,會暴露目標。”
九架轟炸機,排成三排,正飛臨我們上空。它們的肚皮都好像筆直地對著我們躺在裏麵的那個土坑,對著我們。
“駕駛員看不見我的眼睛。”
“不,看得見的。你的眼睛太亮。”
你伸出一隻手來遮住我的雙眼,又用一隻胳膊來護住我的腦袋。你毫不懷疑你那柔弱的胳膊能夠拯救我的生命。上帝也不會這樣真誠。
轟炸機從這片田野上空飛過去了,炸彈落在遠方。戰爭過去了,我們安然度過了自己的青春。但是,總是匆匆忙忙。
你躺在那張病床上。
你並不知道那就是你臨終的病床,說:
“明年我們一定要一起出去旅行,到南方。你陪著我去那些我沒有去過的地方。”
你還說:
“可憐的老頭兒,你也該休息休息。”
在昏迷中,你還有一句不完整的話:
“……那個花的原野,那個原野都是花……”
就這樣,你一點點地耗盡了燈油,熄滅了你的光。
我和幾個人把蒙著白布的你從床上抬起。我真沒有想到你有這麼沉。
護士們來打開這間小房的窗扇,讓風肆意吹。這些窗扇好久沒有打開過,你總是幻覺到有股很冷的風。
我提著那個瓷壇走向墓地。瓷壇叮當作響,那是我母親火化後剩餘的骨殖在裏麵碰擊。
我盡量走得慢一些,也不斷調整我走路的姿勢,但無法找到一個更妥當的辦法,避免這樣的碰擊。
一些路人遠遠躲開我。他們認得這種瓷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