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曾經跟隨在一小隊驢群後麵當壓隊人。
我們已經在布滿礫石的山溝裏走了二十多天了。你的朋友們,每一位的背上都被那些大包小包壓得很沉。它們都很規矩,一個接一個往前走,默不做聲,用不著我吆喝和操心。
它們的脊背都被那些捆綁得不好的包裹磨爛了,露著紅肉,發出惡臭。我不斷感到惡心。那是戰爭的年月。
小銀啊,現在我感到很羞恥。你的朋友們從不止步而默不做聲。而我,作為一個監護者,也默不做聲。我不是完全不懂得那些痛苦,而我僅僅為自己的不適而感到惡心。
小銀,你的美德並不是在於忍耐。
在一條幹涸的河灘上,一頭負擔過重的小毛驢突然臥倒下去,任憑鞭打,就是不肯起立。
小銀,你當然懂得,它需要的不過是一點點休息,片刻的休息。當時,我卻沒有為它去說說情。是真的,我沒有去說情。那是由於我自己的麻木還是怯懦,或者二者都有,現在我還說不清。
我也看見過小毛驢跟小狗和羊羔在一起共同遊戲。在陽光下,它們互相追逐,臉上都帶著笑意。
那可能是一個春天。對它們和對我,春天都同樣美好。
當然,過去我遇見過的那些小毛驢,現在都不再存在。我的記憶裏留下了它們那些影子,歡樂的影子。那個可憐的歡樂!
多少年以來,它們當中的許多個,被蒙上了眼睛,不斷走,不斷走著。幾千裏,幾萬裏。它們從來沒有離開那些石磨。它們太善良。
毛驢,無論它們是在中國,還是在西班牙,還是在別的什麼地方,命運大概都不會有什麼不同。
小銀啊,希梅內斯看透了這一切,他的詩令我感到憂鬱。
你們流逝了的歲月,我心愛的人們流逝了的歲月,還有我自己。
我想吹一次洞簫。但我的最後一隻洞簫在五十年前就巳失落了,它在哪裏?
這都怪希梅內斯,他讓我看見了你。
我的窗子外邊,那個小小的院子當中,晾衣繩下一個塑料袋在不停地旋轉。來了一陣春天的風。
那片灰色的天空下有四棵黑色的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噴射出了一些綠色的碎點。隻要一轉眼,就會有一片綠色的霧出現。
幾隻燕子歡快地變換著隊形,在輕輕掠過我的屋頂。
這的確是春天,是不屬於你的又一個春天。
我聽見你的歎息。小銀,那是一把小號,一把孤獨的小號。我回想起我多次看到的落日。
希梅內斯所描繪的落日,常常由晚霞伴隨。一片火焰,紿世界抹上一片玫瑰色。我的落日躲在牆的外麵。
小銀啊,你躲在希梅內斯的畫裏。那裏有野莓,葡萄,還有一大片草地。死亡再也到不了你身邊。
你的純潔和善良,在自由遊蕩。一直來到人的心裏。
人在晚霞裏懺悔。我們的境界還不很高,沒有什麼足以自傲,沒有。我們的心正在變得柔和起來。
小銀,我正在聽著那把小號。
一個個光斑,顫動著飛向一個透明的世界。低音提琴加強了那緩慢的吟唱,一陣鼓聲,小號突然停止吹奏。那些不協調音,那些矛盾,那些由詼諧和憂鬱組成的實體都在逐漸減弱的顫音中慢慢消失。
一片寧靜,那就是永恒。
一九八三年七月三日。
[鑒賞]
嚴文井(1915年生),湖北人。作家、兒童文學家。主要著作有散文小說集《山寺暮》、《一個農民的真實故事》、《關於鞭子的感想》、《印度,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你》、《嚴文井散文選》;長篇小說《一個人的煩惱》及兒童文學著作多種。
嚴文井的散文《一個低音變奏》,具有作家自己深刻而獨特的美感。它以體察入微的聯想,作為藝術思維的中心線,透過聯想的閃光,細膩托出了豐富的人生美學結論。作品感情真摯,辭語含蓄,讀之使人感到餘音嫋嫋,不絕如縷,意味深長。
西班牙詩人希梅內斯的《小銀和我》,是寫西班牙某小鄉村的一頭名叫小銀的小毛驢的。小毛驢天真、好奇而又調皮。它喜歡美,它有自己的語言,足以充分表達它的喜悅、歡樂、沮喪或失望。小毛驢悄悄咽了氣,詩人希梅內斯為它寫了一百多首詩。每首都在哭泣,每首又都在微笑。而中國作家嚴文井卻“聽見了一個深沉的悲歌,引起了深思”。
嚴文井把小毛驢人格化,賦予它人的思維和感情。作者寫道,小毛驢是否在教堂裏舉行過婚禮,有過幾次浪漫的經曆,是否出生於名門望族,得過幾次勳章,是否到過西班牙以外的地方旅遊,有過多少股票、存款和債券,這些都無關緊要。關於小毛驢的生平,隻需要一首詩,就像它自己一樣,真誠而樸實。作者進行了美麗的聯想,極其傳神地刻畫了小毛驢雅致的風貌和神態:“你伴詩人散步,跟孩子們賽跑,這就是你的豐功偉績。”“你得到了那麼多好詩。這真光榮,你的知己竟是希梅內斯。”“你那雙烏黑烏黑的大眼睛,永遠在注視著你的朋友—詩人,你是那麼忠誠。”“你好奇地打量著你的讀者。我覺得你也看見了我,一個中國人。”作者是一位寫過許多童話傑作的文學家。在這篇散文中,小毛驢已經被描繪成為通情達理,純樸可愛的童話式人物形象。
我們應特別注意的是作品從西班牙小毛驢到中國小毛驢的奇妙的聯想。
此處有三個重要的特寫鏡頭。那是作者為人民解放事業而鬥爭的年月,幾乎天天在行軍。他曾在一個馬廄裏睡覺。天還沒有亮,一頭毛驢突然在他的腦袋邊大聲喊叫,“簡直像一萬隻大公雞在齊聲打鳴”。由於行軍太累,一睡就很難醒。作者以幽默樂觀的語調,作了甜美的回憶:“那頭毛驢的優美歌唱代替不了任何鬧鍾,那在我的耳朵裏隻能算做一個小夜曲。”他沒有來得及去“結識”一下那頭毛驢,甚至連它的毛色也沒有看清,天大亮,他就隨著大部隊匆匆離去。這個特寫鏡頭集中在大喊大叫的單個驢形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