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簡直是個十全十美的人物。
然而,高明的作者在整篇散文中幾乎沒有描寫她的外貌!從文中我們隻得到關於她的如下信息:“黑亮的眼睛”,最多加上個“嫻靜”。至於她的臉、她的五官、她的身體,我們都一無所知。但是,我們都覺得她很美,根本就用不著去打聽她的長相了。人物美好心靈的光輝足可以成就一個完美的文學形象。這種手法,很值得欣賞、借鑒。
稀客。
薑德明。
“老薑,您在哪個辦公室啊?……”
寂靜的走廊裏傳來沙啞的一聲呼叫,這是找我的,誰呢?唔,一定是老王,那位愛“說山”的退休了的老排字工人。
我把他迎進屋來,他走路有些蹣跚,人亦瘦多了。
“沒事兒,今天來領錢,順便看看您。足有幾年不見了吧。”
“趕情,少說亦得四、五年了。”我一邊回答,一邊想著當年老王戴著一副老花鏡,還那麼認真地改校樣。可是年歲不饒人。後來手底下到底不如從前那麼利索羅,一直到他的眼睛再也看不清楚鉛字的時候,才離開幹了一輩子的排字房。
多少年來,我的好多時光也是在這裏消磨掉的。
我常常要陪著老王一起拚版,因為要搶時間,什麼地方不合適,我在一旁隨時同他商量著就解決了。有時站在那兒得馬上刪去幾行,碰到難刪的,一看我難以下手,老王就說:“得了,別讓您受罪了,多的這兩行,我替你包了吧。”我若刪的話,他方便得多。我不刪,他要千方百計地換標點呀,換條呀,夠他麻煩一陣子的。
那時的排字車間,不過是一排低矮的平房。夏天,中間放一座大電扇。冬天,放電扇的地方換成一個高腳大火爐子。爐台周圍擺滿了飯盒,烤著黃橙橙的玉米麵窩頭,這就是排字工人們的午餐。爐蓋上大鐵壺裏的開水老是冒著白煙,給這車間帶來溫暖,帶來生氣和活力。
多年來這裏一直在吸引著我。師傅們喜歡一邊啃窩頭,一邊“說山”。老北京管聊天叫“說山”,我就愛聽他們“說山”。我曾經問過老王,什麼叫“說山”呀?老王爽快地回答:“咳,這是粗話,您還真想找個出典。俗話說,先說天,後說山;說完了大海,說旗杆!沒邊沒沿兒的,聊大天唄。”
我就從師傅們的“說山”中,長了不少見識,加深了對他們的感情。
就說鐵爐子上烤的那窩頭吧,老王就說過:“您瞧那‘金寶塔’了嗎?現在看著不起眼,當年隻要往爐台上一放,玉米麵的香味可就出來了。師兄弟們餓著肚子來上班的可不少,有一年我那老媽媽給我帶了個大窩頭,沒到中午大家就給分光了。不吃不行啊,個個賽過餓狼。“舊社會的排字工人,沒有一個能養家的。下了班還得去晚報幹幾個鍾點外活,有的去西單賣大花生,有的去拉人力車,有的串胡同去打小鼓,收破爛……那時排字工人們常說:“上輩子罵爹罵娘,這輩子才幹排字房。報應啊。”
直到動蕩的“文革”當中,我還是愛往排字房跑。那時老王他們是“領導一切”的階級,日子稍為好過一點,而他們對我們這些“臭老九”仍然一如既往。凡是我不想參加的什麼鬥爭會,講用會呀,我就找個托詞泡在排字房裏。雖然這時候已沒有大火爐子了,可我就把排字房當成了避風港。有的時候,老王還故意給我掛個電話,說是樣子有問題,讓我下來一趟。其實啥事也沒有。我一去就呆它個把鍾頭,還是“說山”。我就佩服師傅們的這點義氣!
時代的腳步走得亦真迅急,現在我所熟悉的那些飽經憂患的老工人們一個個地都退休了。當然,他們每個人都有了一個幸福的晚年。逗孫子的,看戲的,養花的,看踢足球的,各得其所。一到夏天,報社還分批送他們到北戴河去休養。諺語可以倒過個了,簡直是上輩子敬爹孝娘,這輩子才幹了排字房。
如今的排字房可說今非昔比了。寬大明亮的玻璃窗,光滑的水磨石地板,全部是空調設備,夏天進去就別提多涼快了。
可惜,我已經很少再到排字房去。偶而去打一張清樣,竟感到有些隔膜了。車間的工人一多半變成了年輕的姑娘。正是花般的年華,個個模樣漂亮,卻又那麼陌生。她們燙著短發,穿著輕巧的高跟鞋,各色各樣的裙子在字架中間飄來飄去……啊,到什麼地方去尋那大火爐子,還有那冒著白煙的大鐵壺,那些圍爐“說山”的老師傅們呢!
今天,“說山”的稀客老王來了,怎能不勾起我對那一段日子的懷念?
老王卻比我豁達,他還是那麼爽朗:“咳,別想這個。現在的小姑娘比我們那時聰明,文化水平高。您還別瞧不起她們,這不,我剛打車間過來,黑板報上表揚一個排字能手,才進廠一年多,排字的數量、質量都超過了我們。有的已經學拚版了。我們那時候,學徒三年想上案子?連門兒也沒有啊!”
老王又擺出了“說山”的架勢。我跟他坦白了心裏的話,無論如何我再也享受不到聽他們“說山”的樂趣了。老王大笑,一邊站起身來往外走,一邊說:“您還沒忘了我們那些粗人的‘說山’。都是些舊社會的瑣事,好些人都不愛聽了。可真有您的,您倒還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