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家鄉的閣樓(4)(3 / 3)

就在這圖卷的末尾,我爬上了一座小樓。這小樓實際上是兩座,分前樓與後樓,兩側用廂房聯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口字。天井小得象一口深井,隻放了兩隻接天水的壇子。伏在前樓的窗口往下看,隻見人來人往,市井繁忙;伏在後樓的窗口往下看,卻是一條大河從窗下流過。河上櫓聲咿呀,天光水波,風日悠悠。河兩岸都是人家,每家都有臨河的長窗和石碼頭。那碼頭建造得十分奇妙,簡單而又靈巧,是用許多長長的條石排列而成的。那條石一頭騰空,一頭嵌在石駁岸上,一級一級地插進河床,象一條條石製的雲梯掛在家家戶戶的後門口。洗菜淘米的女人便在雲梯上淩空上下,在波光與雲影中時隱時現。那些單槳的小船,慢悠悠地放舟中流,讓流水隨便地把它們帶走,那船上裝著魚蝦、蔬菜、瓜果。隻要臨河的窗內有人叫買,那小船便箭也似的射到窗下,交易談成,樓上便垂下一隻籃筐,錢放在籃筐中吊下來,貨放在籃筐中吊上去。然後樓窗便吱呀關上,小船又慢慢地隨波漂去。

在我後樓的對麵,有一條岔河,河上有一頂高高的石拱橋,那橋欄是一道弧形的石壁,人從橋上走過,隻有一個頭露在外麵。可那橋洞卻十分寬大,洞內的岸邊有一座古廟,我站在石碼頭上向裏看,還可以看見黃牆上的“南無……”二字。有月亮的晚上可以看見橋洞裏流水湍急,銀片閃爍,月影揉碎,古廟裏的磬聲隨著波光向外流溢。那些懸掛在波光和月色中的石碼頭上,搗衣聲啌啌地響成一片,“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小巷的後麵也頗有點詩意。翻身再上前樓,又見巷子裏一片燈光,黃包車轔轔而過,賣餛飩的敲著竹梆子,賣五香茶葉蛋的提著帶小爐子的大籃子。茶館店夜間成了書場,琵琶叮咚,吳語軟儂,蘇州評彈尖脆悠揚,賣茶葉蛋的叫喊愴然悲涼。我沒有想到,一條曲折的小巷竟然變化無窮,表裏不同,櫛比鱗次的房屋分隔著陸與水,靜與動。一麵是人間的苦樂與喧嚷,一麵是波影與月光,還有那低沉回蕩的夜磬聲,似乎要把人間的一切都遺忘。

我也曾住過另一種小巷,兩邊都是高高的圍牆,這圍牆高得要仰麵張望,任何紅杏都無法出牆,隻有那長春藤可以爬出牆來,像流蘇似地掛在牆頭上。這是一種張生無法越過的粉牆,而且那沉重的大門終日緊閉,透不出一點個中的消息,還有兩塊下馬石象怪獸似的伏在門邊,虎視耽眈,陰冷威嚴,注視著大門對麵的一道影壁。那影壁有磚雕鑲邊,當中卻是空白一片。這種巷子裏行人稀少,偶爾有賣花人拖著長聲叫喊:“阿要白蘭花?”其餘的便是麻雀在門樓上吱吱唧唧,喜鵲在風火牆上跳上跳下。你仿佛還可以看見王孫公子騎著高頭大馬走進了小巷,吊著銅環的黑漆大門咯咯作響。四個當差的從大門堂內的長凳上慌忙站起來,扶著主子踏著門邊的下馬石翻身落馬,那馬便有人牽著係到影壁的旁邊。你仿佛可以聽到喇叭聲響,炮竹連天,大門上張燈結彩,一頂花轎抬進巷來。若幹年後,在那花轎走過的地方卻豎起了一座貞節坊或節孝坊。在那發了黃的誌書裏,也許還能查出那烈女、節婦的姓氏,可那牌坊已經傾圮,隻剩下兩根方形的大石柱立在那裏。

我擦著那方形的石柱走進了小巷,停在一座石庫門前。這裏的大門上釘著竹片,終日不閉,有一個老裁縫兼作守門人,在大門堂裏營業,守門工便抵作了房租費。也有的不是裁縫,是一個老眼昏花的婦人,她戴著眼鏡伏在繃架上,在繡著龍鳳彩蝶。這是那種失去了青春的繡女,一生都在為他人作嫁衣裳,老眼雖然昏花,戴上眼鏡仍然能把如絲的彩線劈成八片。這種大門堂裏通常都有六扇屏門,有的是乳白色,有的在深藍色上飛起金片,金片都發了黑,成了許多不規則的斑點。六扇屏門隻開靠邊的一扇,使你對內中的情景無法一目了然。我側著身子走進去,不是豁然開朗,而是進入了一個黑黝黝的天地,一條窄長的陪弄深不見底。陪弄的兩邊雖然有許多洞門和小門,但門門緊閉,那微弱的光線是從間隔得很遠的窗中透出來的。踮起腳來從漏窗中窺視,左麵是一道道的廳堂,陰森森地;右麵是一個個院落,湖石修竹,朱欄小樓,綠蔭遍地。這是那種鍾鳴鼎食之家,妻妾兒女各有天地,還有個花園自成體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