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雜貨店前幾天又被自己人搶劫。幾個少年又為爭地盤而相殺。這裏還有什麼地盤可爭的呢?我的狗看了向他們吠,他們要我製止狗叫。否則就把我殺掉。”老頭歎了一口氣,狗打了個哈欠。
“我們養他們念中學,他們不念完就跑出來欺負我們。我們養他們念完大學,他們若當官也就忘掉我們。我們養他們到念醫學院,他們畢業後卻去別地當醫生,不再回來。”老頭陪我走向電車站。
“窮困也許是他們已躲避的夢魘,卻仍是我們的現實。他們從這裏離開,但這裏並不是我們的終站”。激昂裏老頭額上凹陷的紋溝突出了苦楚:
“雖然你隻是經過,但常來,雖然你並不能為我們做什麼。”
[鑒賞]
平平淡淡一個人用同樣平淡自若的語氣說他再次回到六十三街,這就是一種很為老到圓成的境界了。說不上自己懷有什麼樣的心病,隻說是“陽光懶散”,獨自一個坐街上看風景:一個年輕黑人坐在垃圾筒上抽煙看街上的東西;有人在那邊獨自在罵誰;一街傾頹拋棄的老屋如空殼一般堆積;有老頭孤伶伶散步;有一瘦狗無力地吠幾聲;路燈卻從不發亮。作者隻說是有這麼些活物在走動,有些風景自在著。但你的感覺已是舊時的六十三街已不複存在,無盡的惆悵,莫名的記憶猶如夢幻般讓他困頓迷惑,當然,還有一種深切的感傷在這一種風景裏流動著。
衰落凋敝的街景,棄屋陰涼孤寂的存在,“活著能搬的仿佛都走了”,垃圾遍地,狗打著哈欠,到處尿味腥臭,這是黑人貧民區的物質的窮困。而房客要放逐自己而放一把火燒死了隔壁家的孩子;房東趕走房客而放火燒掉房子,卻去領一筆保險金;記憶中那流鼻涕不流淚的孩子為英雄般搬走童年而去偷;比爾當警察去別處救人而回到這裏見到親人被殺……,這便是一種人的精神的貧困了。記憶中的事件恍若夢境,雖然充滿罪惡卻也是一片喧囂的六十三街,如今卻是這般淒涼敗落,作者這樣寫來,讀者的想象力便被誘發和調動起來,並不是去關注眼前的風景,而是在心理上跨越一種時間與空間,從而領略到作者這平靜的語言之下那種深切的痛楚。
而作者筆下的大街從此之後便永遠失去生機,人的物質與精神的貧困便是殺戮這生機的禍首。生存於此的人要殺掉此處的人;而那些年輕的孩子如那衰敗的老人所說:“我們養他們念中學,他們不念完就跑出來欺負我們。我們養他們念完大學,他們若當官也就忘掉我們。”“窮困也許是他們的已躲避的夢魘,卻仍是我們的現實”。沒有人能幫助這條街上的人們,這條大街正如那老人與瘦狗一樣行將死去。這種窮困便是一種極度的絕望與孤獨了。
難能的卻是這種絕望的悲哀與迷惘總是用這種毫不生澀的平淡句子,而且又是借些極富深味的記憶片斷與奇幻的意象讓你自己知道。契訶夫說過寫作的一句極好的話:“好與壞都不要叫出聲來。”但你讀一讀這條老人一樣的黃昏下的大街,你看著那孩子一路滾著破輪胎沿大街走去,你覺得一種充塞胸間卻又道不出的情緒,你便能感覺到作者並沒有寫成句子的那種深穠的情緒在裏麵恰如其分地存在著。
夢中的天地。
—《小巷人物誌》代序。
陸文夫。
我也曾到過許多地方,可是夢中的天地卻往往是蘇州的小巷。我在這些小巷中走過千百遍,度過了漫長的時光;青春似乎是從這些小巷中流走的,它在腦子裏衝刷出一條深深的溝,留下了極其難忘的印象。
三十八年前,我穿著藍布長衫,乘著一條木帆船闖進了蘇州城外的一條小巷。這小巷鋪著長長的石板,石板下還有流水淙淙作響。它的名稱也叫街,但是兩部黃包車相遇便無法交會過來;它的兩邊都是低矮的平房,晾衣裳的竹竿從這邊的屋簷上擱到對麵的屋簷上。那屋簷上都砌著方形帶洞的磚墩,看上去就象古城上的箭垛一樣。
轉了一個彎,巷子便變了樣,兩邊都是樓房,黑瓦、朱欄、白牆。臨巷處是一條通長的木板走廊,廊簷上鑲著花板,雕刻都不一樣,有的是鬆鼠葡萄,有的是八仙過海,大多是些“富貴不斷頭”,馬虎而平常。也許是紅顏易老吧,那些朱欄和花板都已經變黑,發黃。那些晾衣裳的竹竿都在雕花的簷板中躲藏,竹簾低垂,掩蔽著長窗。我好像在什麼畫卷和小說裏見到過此種式樣,好像潘金蓮在這種樓上曬過衣裳。那樓下挑著糖粥擔子的人,也像是那賣炊餅的武大郎。
這種巷子裏也有店鋪,樓上是住宅,樓下是店堂。最多的是煙紙店、醬菜店和那帶賣開水的茶館店。茶館店裏最鬧猛,許多人左手擱在方桌上,右腳翹在長凳上,端起那烏油油的紫砂茶杯,一個勁兒地把那些深褐色的水灌進肚皮裏。這種現象蘇州人叫作皮包水,晚上進澡堂便叫水包皮。喝茶的人當然要高談闊論,一片嗡嗡聲,弄不清都是談的些什麼事情。隻有那叫賣的聲音最清脆,那是提籃的女子在兜售瓜子、糖果、香煙。還有那戴著墨鏡的瞎子在拉二胡,啞沙著嗓子唱什麼,說是唱,但也和哭差不了許多。這小巷在我麵前展開了一幅市井生活的畫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