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家鄉的閣樓(4)(1 / 3)

這是一個孤獨的隱者於一個幽冥的世界裏的生活。經驗過一切繁雜的物,繁雜的憂鬱。被這憂鬱中的時辰淹沒之後,便是他那個無窮虛無的光禿禿的大地,而他步履清晰,神色混沌,他拖於身後的影子無限的蒼茫。遠去了塵念中的人間,眼中的萬物,蟄居於山的影子與水的皺褶裏,他找不到了自己,他不再找自己。於是他便擁有這個世界了。

其實也未必真的有那麼個地圖上找不見名姓的小鎮,也未必去捶鍾,在沙灘上畫自己,然後看自己的影子被湧浪一遍又一遍地衝涮,直到沉入濕沙之央。這個遠方的小鎮若說有,那該是在心中的一個所在了。一個孤獨的人坐在夜下,看星辰移動,看雲霧空濛,於是便對這淒寂冷漠的人間絕去了希望而走進內心之中。所以,那地方分外的清明新鮮,而且大異於人間了。

這應該說是一個純然夢幻中的精神遠方。對於一切深諳天地之理的人們都存在而且時常造訪那裏的遠方。他必嚐過大痛苦,大悲哀,然後斷去了一切塵想,處身俗間卻不活在眼中的世界裏。因為他富有良知,而且他的良知涵養於天地懷抱之間,所以他孤獨,而且為他的孤絕的修煉而驕傲了。

這遠方便是他心中的自然。他遠離懨懨陽光,溷溷人群而欣然活在這裏。或可以披緇入山,於漫天大霧間獨步;或可以一簑一笠孤行於泥濘道中,或可以佇立於大山之下,想山之沉默,看孤鳥輕飛,白雲飄去;或可以造訪魚的故鄉,珊瑚的屍墳,收拾漫地的黃葉,想些赤橙黃綠。然而他的期望並不僅僅存在於此,靜坐於山海林澤,日日與蟲鳥相語,拈花微笑,心思幽渺之時,如靜室僧趺,忘懷萬慮,與碧虛寥廓同其流了。所以他便可以在這虛無的遠方,拒絕一切偶像禮節,法規聖賢,隻以一雙深情冷眼遍覽這煙雲變滅,枯槎頑石,勺水疏林而求其幽微之道。於是他便不再有所待,不再有所憎,澄觀一心,騰踔萬象,而終得鳥鳴珠箔、群花自落的圓成境界。於是,他便可以說雨霽之時,擦幹了身體,便如浴後的嬰孩;對山玄想之際,忽有頓語,便可以敞開心門,讓一切都來;時序移轉,參透之間,晚日昏噩便如同夢中虛景了。

於是,你便可以看到他一個疲憊的軀殼走在愚昧世俗的故鄉大街之上,而他澄徹明淨的心靈卻在這遠方的小鎮上堅定而充滿信心地活著。對宇宙萬物懷有深厚的情意,隻管自在冥想於古往今來之間,並不去關懷世間的汙濁喧囂。於是他如一片樹葉歸之故鄉。影子一樣的自己得到了這曾去遠方遊蕩的魂靈,便如獨釣大海的漁夫威嚴而充實地死在這眼中的人間了。

六十三街。

許達然。

再回到六十三街時,陽光懶散,進不去鐵柵包圍的商店,就在外邊休息。一個年輕黑人坐在垃圾筒上抽煙看街上的碎玻璃。一個年輕黑人在人行道上看飯店內幾個人吃飯。一個年輕黑人詛咒酒館不營業。一個年輕黑人臭罵藥房提早關門,他向前吐痰,我向前走;尿味腥臭,侵襲我的困惑,占據更多棄屋,更多空地。

記憶裏火焰熾烈。隻因不願心理發黴成氣候,房客要放逐自己而放火,忘記了隔壁一個男的出外工作,把兒子放在門窗裝鐵柵的公寓。火延燒著,小孩呼救著,大家聽著,但連救火員都無法打開鐵柵。火繼續燒著,小孩繼續叫著,大家繼續聽小孩呼救,求救聲越叫越慘越沙啞的聲音,終於窒息。

那是五、六年前我經過這裏的事了。現在是房東要趕走不繳月租的房客而暗地放火,把自己的房子燒掉後去領一筆保險金,讓地空給狗方便。

老頭的瘦狗方便後向上吠了幾聲,叫不亮路燈,隻搖搖尾巴,天漸漸昏了。

很沉著,一個小孩窮推著比他還黑的破輪胎。輪眙向前滾,滾著,滾到碰壁,他才停下來喘氣。我問他怎麼了,他說等爸爸。我問他爸爸幹什麼,他說不知道,也許今晚回來,反正不幹我的事,要我滾開。我滾後,他又玩破輪胎,輪胎圓圓滾著,他直直追著。

記憶裏我追著那流鼻涕但不願流淚的小孩,追到他時他還不認輸。他愛看樹,羨慕樹雖瘦卻綠,葉落後樹不必自掃,政府就派人來載走。他怨恨他在貧民區過冬。那個冬天他出外偷,想那樣或許可英雄般搬走童年,但他手一伸出就被銬住。記憶裏還有些用雙手要縮短社會距離的黑人。邁克去北郊給富人打雜後回到汙穢的公寓。肯尼出外油漆別人的房子後把自己的臉沾白回到這裏。傑克去鐵工廠焊接後帶著被火花濺傷的疤痕回到這裏。比爾當警察去別區救人後回到這裏看到親人被殺。威力出外當酒保,被誤開槍的酒徒打中,屍體回家,臉仍是掙紮的黑,反抗的顏色。

黑也是棄屋恐怖的顏色。現在活著能搬的仿佛都走了,沒人願再住欲倒不倒的房子,而房東不肯花錢拆除,就讓房子在兀自倒下前空鎖著陰涼。一間棄屋前狗正吠著,怎樣吠門都鎖著。老人起來告訴我,今暑有個婦人在平台上納涼,平台上突然塌下,她摔死後就沒人肯走近那房子。我們走開後。狗吠一家雜貨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