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是長的,桂芬流著淚想到將來的難處,她流著淚也想到過去那些蜜糖似的日子。當她在撫順石油學校上二年級的時候,他在河北承德石油學校畢了業,他們都愛石油,於是就在石油的故鄉見了麵,在這有月亮的地方約定了要在一起生活一輩子。一九六八年的初春,他們花了四十元錢建立了一個共同的家,一個簡單然而可以過一輩子的家。結婚那天一早,他倆到哈爾濱去了,晚上回來,沒想到家裏已坐滿了客人,同誌們還給新房的門上貼了對聯,窗上貼了剪出的紅雙喜。紅雙喜啊!你可以作證,兩個年輕人處得多麼好,在一起過一輩子都過不夠啊!雙喜的紅色褪了,這屋裏的喜氣卻越來越濃。有了孩子,做爸爸的總是晚上起來,給孩子喂牛奶,給妻子煮雞蛋,他要妻子一個月不下炕,他要把她幼時吃的苦,受的虧都補上。現在這雙手沒了,一輩子都不會有了。孩子啊,媽媽怎麼辦?……
後半夜了,那貼過雙喜的窗子外麵,烏黑烏黑的,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桂芬的眼哭腫了,心哭乏了,沒有力氣更沒有勇氣,她想到了一條最後的路,一去不複返的路。老輩子的婦女中,有好些人都走上這一條路。她輕輕地把兩歲的孩子放在八歲的哥哥身邊,輕輕地給他們蓋好被子,站了起來,她茫然地在屋裏轉了兩圈,然後拉開了燈。電,這奇妙的東西,把屋裏的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也把不在屋裏的一切,照得明明白白。桂芬流著淚,想起了今天的社會,社會主義製度下的種種,也是過去舊社會裏夢想不到的種種。油田領導親臨醫院,要醫院不惜一切代價,挽救玉亭的生命,挽救他的兩隻腳。醫院裏有護士,領導上還另請了護理員,一個不行又請一個。領導的慰問,鼓勵;同誌們的看望、幫助,那一雙雙熱情的手,關懷的手,多少手啊!桂芬朝炕上看看,兩個孩子你挨著我,我挨著你,正睡得香哪,桂芬一下撲到孩子身邊,孩子啊!咱有社會主義,啥困難都易克服,你們放心地睡吧!
桂芬長在新社會,可是她從來也沒有這樣鮮明地、具體地看到社會主義。現在,一個人失去了雙臂,全家人都實實在在看到了,感到了,社會主義,這是一雙多麼巨大的臂膀,具有無限力量的臂膀,有這樣一雙臂膀在庇護她(他)們,庇護著這個家,孩子啊,媽媽不害怕。
從軟弱中鬥爭過來的堅強,是有韌性的,因為它已仔細端詳過現在和將來的艱難。勇士也並不是都有一副威武的外貌,更不是生來就有一往無前的勇氣。桂芬擦了擦紅腫的眼睛,理了理淩亂的頭發,收拾起桌上狼藉的碗筷和玉亭前幾天正看著的書籍。一本折了角的書,自然地翻了開來,一句用紅筆劃著杠杠的字句跳了出來:蘇維埃加全國電氣化=共產主義。這正是玉亭常說的一句話,也正是這句話,鼓舞著他以全副的精力,鑽研了電氣這門技術。桂芬慢慢地坐到炕沿上,“他活著!”這些天來,她第一次恍悟到他活著,他學的這些技術也活著,他的理想也活著,他那個倔強的性格也活著,這才是一個人最主要的東西。唉!桂芬,桂芬,你腦子裏光裝著兩條胳膊,可是忘記了最重要的東西。
夜盡了,窗外已露出朦朧的曙光,桂芬著忙起來,她要燒早飯,要安排孩子上學,她自己也要上班去了。以前習以為常的上班,今天在桂芬的心裏,卻有一種嶄新的意義。上班,好好工作。這就是具體地建設社會主義。以後,逢星期天再去看看他吧!
天亮了,大慶的路上行人還稀少,就有一輛自行車飛向化工總廠,車上是一位端莊的婦女,她臉上沒有憂愁痛苦,有的是充分休息後才有的蓬勃精力,使不完的幹勁。
五。
北方的春天,不過略露了露臉,夏天也沒站多久,便和大雁匆匆去了南方。劉桂芬從秋到冬,表麵上依然一個樣,上班,下班,星期天就千方百計買些好吃的,去醫院看望丈夫。但是當她和丈夫默然相對的時候,一塊愁雲罩著兩個人,兩個人的憂慮相通,心潮起伏相連。一股吹大慶紅旗的風,在遼闊的草原上,正刮得天昏地暗,原油產量越高,便越是唯生產力論的典型。物資越來越少,調子越來越高。社會主義的基礎在搖動,他們的生命線在搖動。大家擔憂,殘廢人是更揪心啊!
妻子安慰丈夫說:“我養活你。”
丈夫說:“這不是一家一戶的事。”
桂芬知道丈夫說得對。整個大慶工人都被這股風吹黑了臉,吹瘦了人,吹緊了心。大家都在頂風拉纖,產量仍然逐步上升。
一個晴天霹靂,毛主席逝世了。整個大慶在慟哭。劉桂芬、耿玉亭在慟哭。哭國家的命運,哭自己的命運。黨和國家麵臨萬丈深崖。劉桂芬的心翻了個,老輩子婦女走過的那條路,難道又要擺在自己的麵前?……
十月,黨中央一舉粉碎了興妖作怪的“四人幫”,從懸崖上勒住了馬,在危急關頭挽救了黨!雲散霧消,桂芬掏心地大喊:“感謝黨,給了我們第二次解放!”耿玉亭不能和妻子一起振臂,但和妻子同聲地高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