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天,這個大慶的婦女又跋涉了三十多裏,出現在醫院裏。這次她帶來的不是魚肉雞湯,她把八歲和兩歲的兩個兒子帶來了,帶到丈夫的身邊,讓孩子的小嘴親親爸爸的臉,讓孩子的小手抓抓爸爸的頭發,她給丈夫送來了生活的情趣,喂下生命的力量。這是殘廢病人極需要的治療,這又是任何名醫開不出的藥方。妻子想到了,帶來了。丈夫側過臉,微笑地看著妻子,熱淚卻盈了眶:“我成了個沒枝沒葉的樹樁,一個禿人了。”
妻子說:“禿不禿的,你不活著嗎?為了救你這個禿人,國家花了多少錢!
“以後呢!怎麼過?”
“靠我們不行,咱有社會主義。”
“咱就吃社會主義?”
“哪能啊!我有工作。你沒手,腦瓜還不好使嗎?”這些話,是她一宿一宿的哭,千遍萬遍的尋思,才得到的結論,現在她在丈夫麵前又背了一遍。
丈夫微微眯起了眼睛,淚水被一種奇特的光燒幹了。他自語地說:“就象螢火蟲那點點光,可不可以發出呢?……”
妻子臉上綻出了笑容。
三。
這位大慶婦女,不知她姓甚名誰,但卻是那樣熟悉,好象曾經相識。啊!我想起來了……
抗日戰爭的時候,不正是你,為子弟兵推磨壓碾。在磨道上,你邁動纏過的小腳,你白發飄飄,你年行數千裏,你碾的細麵,喂過萬千抗日大軍。這是你!這當然不是你。那時候,暴風雪還在這草原上肆虐橫行,大慶的石油也還在地層深處埋伏,你這女兒,也還沒誕生呢!可是,多麼神似。
解放戰爭的時候,不也正是你,牽著馬,馬上騎著披紅掛綠的未婚夫,沒過門的媳婦送郎去參軍。你強壓住亂蹦的心,驅不散臉上的紅雲,你仰頭對馬上的人兒說,“你去打敗那老蔣,保住咱的勝利果實,家裏事有我來……”沒過門的姑娘,把根大辮子挽成一個不聽話的髻,把他的媽改口叫成“俺娘”。這是你!這當然不是你,大慶的女兒,那時你才四歲呢,可是又多麼像你。
孟良崮戰鬥的時候,又好像是你,喂飽了孩子,拜托紿鄉鄰,你給起了擔架。敵人空襲的時候,你撲到傷員的身上,用你健壯的身體,火似的心,給解放軍做成活的掩體。算起來,大慶的女兒,你那時正寄養在錦州大爺的家裏,沒有了母親,你在孤寂中盼望著解放。很明白,那不是你,可是這又多麼像你。
你,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大慶女兒,你到底叫什麼名字?
薩爾圖—一個有月亮的地方(蒙語薩爾圖意思是一個有月亮的地方)的人們說,“她的丈夫叫耿玉亭。”
耿玉亭說:“她就是我的愛人,大慶化工總廠的倉庫管理員,一個普通工人。長得不怎麼樣,又不會說話,名字也不怎麼樣,叫個劉桂芬。”
“人家看見我這模樣都掉眼淚,你怎麼不哭呢!”丈夫問桂芬。
桂芬笑了一笑,立即垂下了眼睛。……草原上的風,吹過去又回過來,旋起了剛剛沉落下去的一切。
那隻是二十多天前的事,但劉桂芬卻象過了幾個三百六十日。
四。
這是什麼日子啊!一九七六年元月九日,哀樂回蕩在中國大地上,薩爾圖草原上的風,低低地哭泣著,圍繞著鑽井架、油井轉著,遊著,又磕碰在化工總廠的冷卻塔上。化肥廠正在試運投產,但整個廠沒有人聲,工人們站在各自的崗位上,在默哀中實現周總理生前批準建立這個廠的遺願。劉桂芬管理的工具倉庫裏是空蕩蕩的,沒有人來借用工具,隻有丈夫耿玉亭剛才紅了眼圈,來借去一隻萬用電表。
突然,變電所那裏發生了什麼事,火花,爆聲,焦味。工人們奔過去了,領導同誌奔過去了,救護車急馳而過,劉桂芬呆呆地站在倉庫門口,在人群中搜索著丈夫的身影。他是電氣技術員,他怎麼不來?他在哪裏?……
“他在那裏!”桂芬心裏有一個聲音在喊,“是他,是他,那裏是他的崗位呀!”劉桂芬頭昏了,目眩了,她要衝到那裏,去看個明白,要飛到那裏,弄個清楚。但是劉桂芬把手深深地插進工作服的口袋,轉身走進了倉庫,這是自己的崗位。
有人來借工具了,但是來的人,低著頭來,低著頭去,躲開她的眼光,也不敢朝她看上一眼。劉桂芬的心在往下沉,沉,可是她腳步穩穩地,在貨架當中走著,取著他們要的各種工具,像平常一樣,隻是臉色發白。直到下班,沒有一個人告訴她出事的是誰,她也沒有向任何人打聽。她交完了班,換下了工作服,就徑直向總廠所在地的龍鳳醫院走去。果然,他,由於傷情嚴重已經轉到薩爾圖醫院去了。
從薩爾圖醫院回來的那個晚上啊,這個有月亮的地方沒有了月亮,沒有了星星。桂芬卻依然端上了晚飯,告訴年老耳聾的父親,說是玉亭出差去了。她安排八歲的樂為睡下,獨獨抱著兩歲的孩子,傾瀉了眼淚和不幸,她告訴孩子,爸爸已失去了雙臂。媽媽以後怎麼辦呢!孩子啊,你在睡夢中還會用小手揉揉眼睛,抹掉母親滴在自己臉上的淚水,但是爸爸不能了;孩子啊,你餓了會用小手拿著饃饃啃,你渴了會捧著杯子喝,你會用手絹擦鼻涕,你會拿著冰棍兒吮,跌倒了也會用手撐著爬起來,可是爸爸不能了,都不能了。一年兩年,十年二十年,永遠不能了,孩子啊!媽媽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