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腦海裏忽然旋起個念頭:在這樣的時候,她還會喜歡泰戈爾?莫非,她根本不知道這是怎樣一本書?於是,我輕輕問道:“你知道,這是誰的書?”
“誰的書!”小姑娘抬起頭來,頗有些驚奇地看著我,秀美的眼睛睜得滾圓,轉而,開心地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做了個鬼臉:“這是一個老爺爺的書,一個滿臉白胡子的印度老爺爺。我喜歡他。”說罷,用手做著捋胡子的樣子,又格格地笑了。如同平靜的池塘裏投進了一顆石子,笑聲,在靜靜的店堂裏蕩漾……
啊,還真是個熟悉泰戈爾的!我多麼想和她談談泰戈爾,談談我所喜歡的那些作家,談談幾乎已被人們遺忘了的世界嗬!然而,這樣的年頭,這樣的場合,這樣的談話肯定是不合時宜的,即便年輕,我還是懂得這一點。小姑娘見我呆呆地不吭聲,刷地一下把《飛鳥集》從書架上抽下來,塞到我手中:“給你吧,我家裏還藏著一本呢!”沒等我作出任何反應,她已經轉身去了。我隻看見她的背影:一件淡紫色的襯衫,上麵開滿了白色的小花;兩根垂到腰間的長辮,隨著她輕快的腳步擺動……
她走了,像一縷輕盈的風,像一陣清涼的雨,像一曲優美的歌……
夏天的飛鳥,飛到我窗前唱歌,又飛去了。
舊書店裏的那次邂逅,留給我的印象竟是那麼強烈。真的,生活中有些偶然發生的事情,有時會深深地刻進記憶中,永遠也忘記不了。我不知道那個小姑娘的名字,甚至沒有看仔細她的容貌,但,她從此卻常常地闖進我的記憶中來了。當我看著那些在街頭吸煙、無聊、躑躅的青年,心頭憂鬱發悶的時候,當我讀著那些大吹“知識越多越反動”的奇文,兩眼茫然迷離的時候,她,就會悄悄地站到我的麵前,眨著一對明亮的眼睛,莞爾一笑,把一本《飛鳥集》塞到我手中,然後,是那唱歌一般悅耳的聲音:“這是一個老爺爺的書,給你吧,我家裏還藏著一本呢!”……
她使我惶亂的思想得到一絲欣慰,她使我空虛的心靈得到幾分充實。她使我相信:並不是所有的青年人都忘記了世界,拋棄了前人創造的文化,拋棄了那些屬於全體人類的美的事物!
有時,我真想再見到這位小姑娘,可是,偌大個城市,哪裏找得到她呢?有時,我卻又怕見到她,因為,在這些歲月裏,有多少純真的青年人變了,變得世故,變得粗俗,就像炎夏久旱之後的秧苗,失去了水靈靈的翠綠,萎縮了,枯黃了。我怕再見到她以後,便會永遠丟失那段美好的回憶。
一次,我在街上走著,迎麵過來幾個時髦的姑娘,飄拂瀟灑的波浪長發,色調濃豔的喇叭褲子,高跟鞋踏得篤篤作響,香脂味隨著輕風飄漾。她們指手劃腳大聲談笑著,毫無顧忌,似乎故意招搖過市,引得路人紛紛投去驚奇的目光,目光之中,不無鄙視。對那些衣著打扮,我倒並沒有多少反感,隻是她們的神態……
我忽然發現,這中間有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嗬,難道是她?是那個在書店遇見的姑娘!真有點像呀!我的心不禁一陣抽搐。我迎上去,想打招呼,她卻根本不認識我,連看都不看一眼,勾著女伴的頸脖,嬉笑著從我身邊走過去。哦,不是她,但願不是她!我默默地安慰著自己,呆立在路邊,閉上了眼睛……
是的,這決不會是她。然而,這件小事卻給我心頭重重一擊。工作之餘,我又打開泰戈爾的詩集。泰戈爾,這位異國的詩人,畢竟離我們遙遠了,他怎麼能回答我們這一代青年人的疑慮和苦惱呢!他的一些含著神秘色彩的詩句,竟使我增添許多莫名的憂愁和煩悶。“有些看不見的手指,如懶懶的微颸似的,正在我的心上,奏著潺湲的樂聲。”嗬,“我知道我的憂傷會伸展開它的紅玫瑰葉子,把心開向太陽!”
冬天的小鳥啾啁著,要飛向何方?
曆盡了一場肅殺的寒冷,春天來了。經過冰雪的煎熬,經過風暴的洗禮,多少年輕的心靈複蘇了,他們告別了愚昧,告別了憂鬱,告別了輕狂,向光明的未來邁開了腳步。就像泥土裏的種子,悄悄地萌發出水靈靈的嫩芽,使勁頂出地麵,在春風春雨裏舒展開青翠的枝葉……
恍若夢境,我竟考上了大學。去報到之前,我清理著我的小小的書庫,找幾本心愛的書隨身帶著,第一本,就想到了《飛鳥集》。嗬,她在哪裏呢?那個許多年前在書店裏遇見的小姑娘!此刻,即使她站到我麵前,我大概也不會認識她了,可是,我多麼想知道,她在哪裏……
人流,長長不斷的人流,浩浩蕩蕩湧向校門。我隨著報到的人群,慢慢地向前走著。不知怎的,我仿佛有一種預感—在這重進校門的隊伍中,會遇見她。於是,我頻頻四顧,在人群中尋找著。
一次又一次,我似乎見到了她—她背著書包走過來了,腳步,已不似當年輕盈,卻穩重了,堅定了;身上,還是那一件淡紫色的襯衫,上麵開滿了白色的小花;兩根垂到腰間的長辮,輕輕地晃動著……
這不過是幻覺而已,我找不到她。在這支源源不絕的人流裏,有那麼多的小夥,那麼多的姑娘,哪有這樣巧的事情呢。可是,我的心頭還是湧起了幾分惆悵,眼前,仿佛又掠過幾年前在街頭見到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