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對“寂寞”的體驗與思考是從電話開始的。“有時候一整天接不到一個電話,心裏便空落落的。”一下子便將現代人不甘寂寞、難耐寂寞的心態和盤托出。作者然後由自我又擴及到文學場、官場、人際場乃至整個人類,渴望溝通、渴望交往、渴望理解成為一個共有的心態,以至處於寂寞,就好像被世界遺忘,也就失落了“自我”乃至個體生命價值。所以,作者下了結論:“在人類所有情感中,我始終認定,最難耐的就是寂寞,它們付出的代價絕對超過生命。”作者還對“寂寞”進行了生動形象的描述,“它來的時候,人就仿佛被拋進一個無底的黑洞,任你怎麼掙紮呼號,回答你的,隻有猙獰的空闃。世界就這麼突然地從你眼前消失了”,所以,“你說,還有什麼比這更可怕的?”這些毋寧說是作者獨到的生命體驗了。
寂寞與孤獨一樣是與生俱來的一種生存方式或生存狀態,而寂寞還是人的一種內心體驗。有的人蟄居獨處,退回內心,卻怡然自得,並無寂寞感,如魯迅說“當我沉默時,我感到充實”;有的人身處喧鬧之地,卻深感寂寞。這是全然不同的境界。李白詩雲“古來聖賢皆寂寞”,其實這“寂寞”是一種外觀形態,他們正是處在寂靜之中,對自我精神世界返觀自省,並得以從容地審視整個人類。像作品中提到的錢鍾書、沈從文、曹雪芹等人,並非他們甘於寂寞,而是以非凡的意誌克服了寂寞帶來的心靈困擾,能夠“耐得住”,所以他們的人生便具有超凡脫俗、至善至真的“悲壯”之美。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劉勰)韓小蕙此作對寂寞的思考,無疑是探求人生之道,鮮明的形而上意味不言而喻。作者在精神世界的蒼茫天地,仿佛普羅米修斯,尋覓著曳引人類走出心靈荒漠的火種,同時也表現出作者麵對寂寞的靈魂躁動。值得指出的是,作者進行的精神探索絕與僵枯、呆板的“形而上學”無幹,而恰恰是辯證的靈動沉思。她雖然想極力擺脫寂寞給現代人帶來的精神煎熬,讓人生多一份安慰,多一份關懷,多一份理解,多一份陽光,但並不一味否認寂寞於人生的意義,她借挪威科學家南森的話說:“人生至要之事是發現自己,所以有必要偶爾與寂寞為伴,沉思為伍。”
這篇散文,浸潤了作者強烈的主體意識,反映出作者達觀的人生態度,作者旨在以其心靈之光的輻射而驅散讀者心中寂寞的陰影。
小鳥,你飛向何方。
趙麗宏。
在黃昏的微光裏,有那清晨的鳥兒來到了我的沉默的鳥巢裏。
我喜歡泰戈爾的詩。還在讀中學的時候,泰戈爾就把我迷住了,一本薄薄的《飛鳥集》,竟被我纖嫩的手指翻得稀爛。那些充滿著光彩和幻想的詩句,曾多少次撥動我少年的心弦……
《飛鳥集》破損了,我渴望再得到一本。然而,“文化大革命”一開始,這個小小的願望,竟成了夢想。我的那本破爛的《飛鳥集》,也被人拿去投入街頭燒書的熊熊烈火中,暗紅色的灰燼在火光裏飛舞,飄飄灑灑,紛紛揚揚。我仿佛看見老態龍鍾的泰戈爾在火光裏站著,烈火燒紅了他的白發,燒紅了他的銀須,也燒紅了他的樸素的白袍。他用他那冷峻而又安詳的目光注視著這一切,看著,看著,他的神色變了,似有幾許驚恐,幾許不安,也有幾許憤怒,幾許嘲諷……
我還是喜歡泰戈爾。在動亂的歲月裏,我默默地背誦著他的詩,以求得幾分心靈的安寧。“詩人的風,正出經海洋和森林,求它自己的歌聲。”我陶醉在他所描繪的大自然中了—那寧靜而又浮躁的海洋,那廣袤而又多變的天空,那溫暖而又清澈的湖泊,那蔥鬱而又古老的森林……
有一天,我忽然異想天開了:到舊書店去走走,看能不能找到幾本好書。結果,當然叫人失望。但,我發現,有時還會有幾本“罪當火燒”的書出現在書架上,或許,這是由於店員的粗心吧。於是,我抱著幾分僥幸,三天兩頭往舊書店跑。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我又走進冷冷清清的舊書店。我的目光,久久地在一排排大紅的書脊中掃動,突然,我的眼睛發亮了:一條翠綠色的書脊,赫然躋身在一片紅色之間,嗬,竟是《飛鳥集》!
該不會有另一種《飛鳥集》吧?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細一看,果真有泰戈爾的名字。隨即,我又緊張了,是的,這年頭,得而複失的太多了。擠壓著《飛鳥集》的一片紅色,又使我想起街頭那一堆堆焚書的烈火,那漫天飛揚的紙灰……我趕緊向書架伸出手去。
幾乎是同時,旁邊也伸出一隻手來,兩隻手,都緊緊地捏住了《飛鳥集》。這是一隻瘦小白晳的手,一隻小姑娘的手。我轉過臉來,正迎上兩道清亮的目光—一個中學生模樣的小姑娘站在我身旁,抬起臉看著我,白圓的臉上,一雙清秀的眼睛眨巴眨巴地閃動著,像一潭清澈見底的泉水,微波起伏,平靜中略帶點驚訝。
我楞住了,手捏著書脊,不知如何是好。還是她開了口:“你也要它嗎?那就給你吧。”聲音,清脆得像小鳥在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