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了梨花,大院的花事就紛繁起來了:大門口的迎春花迎客始罷,甬道兩旁就走來一棵棵白丁香紫丁香。不幾日,桃花也伴著嫩葉開了出來。還有我最喜歡的灌木榆葉梅,一團一團的粉紅色像人工造出的大花球,遠遠地就讓人看醉了眼。這時候,草地上的綠草,也早已染綠了那一方方土地。柳條依依,白色的柳絮迷蒙了天地空氣。最給人以喜悅的是生命力極強的楊樹葉,等它們唱歌似的一齊擺動著新綠時,不要說從它們之下穿行,你就是看著它們競長,也癡癡地覺得自己正在長大似的—那時候,我是多麼盼望自己快快長大!

而大院裏的人們,不論是教授們還是幹部們,一個賽著一個地“貪婪”,對周圍這麼多奇花異草仍嫌不夠多,還一起動起手來栽花弄草。於是,看罷了綠樹,再回頭來看鮮花,便更加眼花繚亂了—粉白相間的海棠花,紅的、黃的、紫色的月季,重瓣的芍藥,甜香的槐花,火紅的石榴花,五顏六色的蝴蝶花,小太陽似的蒲公英,小紅燈似的倒掛金鍾,名貴的花之王君子蘭,還有奇異的令箭荷花和仙人掌花,一現的曇花和千年的鐵樹花,濃香的晚香玉和夜來香,嬌嫩的含笑和美人蕉,挺拔的大麗花和菊花,以及紅雲似的一品紅,婀娜多嬌的仙客來……還有許許多多我叫不上名字來的各色花卉,直開得將春延長到夏,將秋延長至冬……

前麵說過,我們大院離天安門不遠,這便占盡了地利之優。我們這群孩子們,一年之中最歡樂的兩個夜晚就是“五一節”和“國慶節”,一俟那轟鳴的禮花騰空,院子裏就被花朵的雷霆灼照得紅騰綠舞,亮如白晝。如果風向對頭,還會有一頂頂白色的降落傘從空飄下,把我們撩撥得哇哇大叫……

嗬,如今想起這一切,真是舊夢依稀,止不住的女兒情呀!

而這一切,至“文革”罹禍,一夜之間便破壞殆盡了。

那個血雨腥風的1966年,先是花草樹木被砍、被燒;又是抄家的書籍舊物被砸、被焚,衝天大火一連燒了數日。後來,便是醫院裏的造反派攜家帶口搬進來“占領牛鬼蛇神大院”。理由是:“你們這些走資派(指幹部們)和反動權威(指專家們),住著這麼好的房子,是對廣大工農兵的蔑視和欺侮!”於是,教授們被勒令騰出一間又一間住房,由洗衣工、清潔工、門房、廚師、花匠……等組成的無產階級住房大軍,進住了一座座哥特小洋樓。

唯一幸免的,是28號樓。當時按照周恩來總理指示,北京市公安局派人保護了林巧稚大夫一家,使大院得以保留下唯一一座教授樓。

十年不短,大院當然發生了一係列大小事變。因其重提引人心酸不已,幹脆跳過不寫。

如今,每當我看到那“中西合璧”的44號小樓時,心裏都湧出一絲惆悵。物非人非,今日的協和大院裏,已住進二百多家,除了教授、幹部們之外,還有工人們以及他們的家屬兒女,幾乎百業俱全。最有意思的是那家有著兩輛外國小轎車的個體戶,昔日是大院裏最貧窮的一家,全家六口人就靠當家的四十來塊錢吃飯。如今,已成為大院裏食最精細,衣最美豔的首富。

真是世事滄桑啊!我的大院,也是一麵曆史的鏡子嘛!

所幸的是,改革十年,大院又發生了相當大的變化—草坪又重新植上了,柏樹又重新栽上了,花壇又重新砌上了。還於一片綠意鮮花之中,新添了兩座曆史上也不曾有過的白色的藤籮架。一株盆粗的銀杏樹和五株兩人摟抱不過來的老槐樹,也被釘上“古樹×××號”的標記,被鐵柵欄保護起來。大院又重新恢複了四時鮮花不斷的麵貌。在今日高樓林立、喧鬧擁擠的北京城中,這一座花園式的院落,更顯示出幽深的寶貴,便於一早一晚,吸引來大批的附近居民。清晨來做太極拳和迪斯科操的老年人居多,傍晚是牽了孩子來散步的中青年夫婦們,與紅花綠樹交相輝映在一起,又構成了一幅幅頗動人心弦的畫卷……

那三株報春的杏樹,竟還都幸存著。雖然其中的兩株各被劈去一半枝杈,但兩株半殘的樹都還在開花、長葉、結果。隻是這一切亦是物非人非了—我早巳不再是二十多年前那個梳辮子的小姑娘。那在寒風中天天企盼開花、然後驚喜地向大院裏的人們報春的小姑娘,該是我的女兒了!這滿院神奇的花草樹木,也該是屬於她的了。

隻有這悠遠的舊夢,依然屬於我……

[鑒賞]

韓小蕙(1954~)北京人。女。1982年畢業於南開大學。曆任《光明日報》記者、編輯、主任編輯。

大院是城市的一隅,大院的人居生活是大眾社會活動的縮影。本文作者正是通過敘述大院的人事變遷,折射出曆史滄桑。並以此告誡人們要以史為鏡,反思過去;以史為鑒,開拓未來。

一座占據了兩條胡同之間的空間,大若天安門廣場的深宅大院,一個在清一色的四合院群落中鶴立雞群的“歐洲小世界”,一個住滿了專家教授而且樹影婆娑、鳥語花香的天地,本身就有獨特的氣質,獨特的美,本身就是一首詩。

可是作者繞開了一般的描寫、歌吟。她所要抒寫的大院遠遠不是它的天生麗質和異國情調,鬱結在作者心中,使她不吐不快的是這座美麗的大院所經曆的曆史變遷、人事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