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婷。

世上大約沒有人能記起她出生的那一天,人間以什麼樣的麵目迎接她。可我雖然滿月之後就離開石碼,再也沒有回去過,但那一天的情景卻完整無損地留在我的記憶中,而且一年比一年豐富細致。

沿海一個小小的漁鎮,螺號吹出一股一股沁涼的晨霧。爸爸出差去了,臨時租借的住房又潮濕又空曠,除了粗糙的石條窗透進幾線光亮,再有就是那敞開著的小門,門前幾級苔痕斑斑的石階接上路麵。可以看見幾雙穿木屐的大腳沉實有力地踩過,腳趾頭虎虎地張開,赭色的寬褲管帶起腥味的風,魚尾甩動的大籮筐轔轔地拖過條石街,到處是閃閃發亮的鱗片。

陽光漸漸熾熱起來,條石街像一條流動的火河,臨時請來幫忙的漁婦靠在門框上,被日午的倦意侵襲,漸漸打起盹來。

一支蠟燭在碩大無朋的圓桌上自得其樂。

媽媽的床縮在大房子的最深處,垂著蚊帳。像一艘落下帆的小船,泊在荒涼的海灣,濤聲時高時低。

外鄉,獨處,又懷著一個不安分的小生命。她好幻想又多愁的氣質足夠讓她在陣痛的間歇中體味處境的寂寞和神秘。也許她想起外婆家她的潔淨的臥室,風百無聊賴地翻動遺忘在鋼琴上的樂譜,自鳴鍾一下一下地測量著岑寂,枕邊那一冊《聊齋誌異》,猶夾著多少狐仙和鬼異的故事嗬。在她們那一幫教會女生中,她時常拿這些故事嚇唬吱吱叫的姑娘們,其實多半首先嚇唬了她自己。

突然一陣風,涼涼的(媽媽一直這樣強調,而且聲明她決沒有睡著),燭焰低抑,一個黑糊糊的影子隔著蚊帳撞往媽媽懷裏。媽媽大驚,猛地撩起蚊帳;隻見那漁婦靠在門框睡得正熟,一隻黑貓蹭過她厚實的赤腳,一竄上了街。蠟燭快燃盡了,小小的火焰猶如一麵小旗,飄動,展開,垂落……

我在那天下午出生,媽媽那天看見了什麼誰知道呢,但從此以後我便有了“精靈兒”的綽號。

滿月之後,綢緞店老板把他的三小姐和外孫女一同接回大都市,我那常在地方小報上發點歪詩的爸爸,抱著他的卷發黑黑,膚色雪白的“精靈兒”在花園回廊上大叫:女神、我的女神。盡管後來女神長成了醜八怪,但父親對我的溺愛有增無減,原因也和我的“精靈”有關。走在街上專挑溝沿、欄杆走,和男孩子去釣魚,上樹,吊在龍眼樹上偷嘴,都有我的份。尤其我們的家在政治風雲中遭難之後,媽媽遇事總得和我商量,在她高興或不高興的時候,誇我也好,罵我也好,常是一聲“精靈鬼”。

有一天我要填履曆了,媽媽告訴我籍貫要寫泉州。什麼?我明明出生在石碼嘛!泉州我隨爸爸去過,我一點不喜歡。泉州是一條又一條繞來繞去繞個沒完的小巷,一張又一張據說是親屬而又從未見過的臉孔。我唯一感興趣的是爺爺和奶奶的洞房,但那已被我叫不出輩份的族親翻修一新,鄧麗君在那兒領導新潮流。籍貫在泉州是多麼暗淡呀。

而我的石碼鎮白天有慷慨熱烈的陽光,存在石縫,流在海灘,到了晚上就發酵成濃濃的酒香。清冷的月牙兒像一彎快鐮,收割一簇一簇浪花,波濤吃吃笑著,糾纏著蒼白的石階,碼頭邊泊著小小的漁船,透過船篷是紅紅的燈,看得見古銅色的脊梁護衛著一窩甜甜的夢,夢中的漁家孩子像黑鰻一樣扭動著。嗬,鹹味的夢和大海息息相關。

讓我的籍貫一欄藏著我的漁鎮吧,今天填鄉音如縷,明天填南曲一管。我在我自己的熱愛中,吮吸爸爸媽媽的回想,豐滿了我出生的那一塊熱土。

過了許多年,我在一些場合認識了不少石碼人,他們熱情地邀請我去玩,並且告訴我,再也沒有條石街了,都成了柏油路,那種古堡似的老房子怕也不在了,甚至魚也少了,現在鎮上的主要經濟是工廠。

終於有一天,我把一張六角錢的船票端詳了許久。六角錢,這麼簡單,一艘突突突彌漫著汽油味的小機輪就能把人帶過三十二年遼闊的懷想,抵達夢之灣嗎?

三十二年,小鎮的人與事也在我的思念中成長與凋謝。我常想一隻那麼殘酷地摑我屁股蛋的蒲扇大手,現在一定像老樹皮那樣擱在膝上,還會有孩子願意聽她講陳年爛芝麻嗎:三十多年前,有位愛抹眼淚的“先生娘”在這兒養了個哭不出聲的精靈兒……街角的碗匙敲擊樂,還一樣有節奏地誘惑行人夜歸的腳步嗎?但賣魚丸湯的定不是愛咳兩聲的老頭,該是他的兒子或孫子了。雖然那胡椒味兒,那蔥花香,是我在船裏就頂熟悉的……

我的手一鬆,綠色的船票隨著波浪一聳一聳漂走。

讓那新建的公寓大樓替代我那秘藏無數鬼魅傳聞的老房子吧;讓漁民綜合企業公司孵出一批一批羽毛斑斕的青年和姑娘吧;讓穿木屐的腳都套上三接頭皮鞋,在大街飄張喬其紗和紅領帶吧;讓所有的孩子都出生在那樣一個熱烈、明朗、高速度的現代化都市吧!

隻是在我的感情裏永遠有一扇開著的小門,像一個簡樸的畫框,嵌著那天的陽光、那條市聲喧喧的條石街,和一個“精靈兒”三十二年綿綿的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