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念念不忘的是那曾經同時在大院門口飄揚的中國和美國兩杆國旗,那昔日出入林巧稚大夫府邸的衣衫襤褸的窮人,“文革”中那連燒數日、焚書毀樹的衝天大火,那由洗衣工、清潔工、門房等組成的“無產階級住房大軍”,還有那“洋為中用”的哥特式洋樓及大院後的平房……這一係列往事,從作者那浸透著沉重曆史感與滄桑感的筆端流淌出來,給了我們多麼複雜的情感,多麼一言難盡的慨歎啊!

正是這些沉甸甸的曆史滄桑,牢牢抓住了讀者的心,使讀者和作者同情同感同慨同歎。

作者是很懂得敘述技巧的。她敘寫的是沉重紛繁的曆史滄桑,抒發的是濃烈深切的自我情感,然而她卻選擇了近乎白描的語言,選擇了不太動聲色的客觀敘述。這樣,濃烈與單純,紛繁與白描的強烈反差,反而把大院的辛酸史和作者的滿腔情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了,達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在意象上,作者也處處注意對比與反差。自然的蔥籠茂盛與人事的變遷凋零,大院往昔的鳥語花香和“文革”期間的荒蕪光禿,兒時的快樂甜美與長成後的憂患悲憫,嚴絲合縫地交織在一起。相信讀者忘不了協和大院那紛繁的花事:那一團團的粉紅色像人工造出的大花球的榆葉梅;那唱歌似的一齊擺動著新綠的楊樹葉;那依依柳條,那彌漫了天地的白色柳絮;還有那一生酷愛鮮花,生氣地製止兒童摘花的林巧稚大夫,這一切,使大院後來的黯淡凋零,物非人非,顯得更加辛酸、更加發人深思。

而作者那濃鬱的大院情結,至此也算有了一番化解。

全文五千多字。在散文裏這篇幅是算長的,但從濃縮了曆史、浸滿了淪桑的角度看,這篇幅顯然稱得上精悍。在近年的憶舊散文裏,《我的大院,我昔日的夢》是感人頗深的佳作之一。

人生難耐是寂寞。

韓小蕙。

你懂得什麼是寂寞嗎?

—有一點兒懂。

你的心被寂寞之火灼傷過嗎?

—是的,傷了又複,複了又傷,永無休止。

有時候一整天接不到一個電話,心裏便空落落的。

尤其是心情憂鬱的時候,便分外不堪忍受,有一種被人遺忘,被世界拋棄了的感覺。

沒裝電話的時候,無牽無掛,仿佛也還過得挺好,自從家裏響起第一聲呼喚的鈴聲,它就成為家庭的血脈,不可須臾阻斷了。無論公事、私事,大事、小事,有事、沒事,一天不接上幾個電話,就覺得缺少點什麼。有時更深入夢,懵懵懂懂聽到電話鈴響,也倏地跳起身去“喂”,心裏反倒覺得踏實,最怕的就是電話響了一聲又不再響,便癡癡地等待,若等不來,心裏就不踏實……

不單是我一個人,家裏有電話的,十個有十個都是這種心態。有時聽見他們說“我現在電話很少”,便心有靈犀一點通,能體味到他們的言外之意。

這是一種什麼心態,我曾細細琢磨過,卻沒想出個明白。按說古人交通閉塞,通訊困難,荒村絕路的,還能自持、自處;今人交通發達,電網密布,通話見麵容易得很,反倒焦慮不安,寂寞難耐。如此看來,一代代最新的信息傳播工具,隻不過顯示了人類物化征服的成功,於我們的精神危機絲毫無補,甚至越努力,越征服,人類的寂寞傾向越加嚴重。

那麼,是否把電話拆掉,重新返樸歸真,恢複古代的生活方式,就能好一些呢?

回答是那更不行,古人有古人的鎮靜劑,今人有今人的新苦衷,問問電話擁有者們,你若把他們的電話拆除,誰不給你橫眉立目那才怪!

人,是最不能忍受寂寞的動物。

其實,電話的有無,還不過是身外之物,說起來微不足道,真正內心深處的寂寞,那滋味,即使十部電話整天在你耳邊響個不停,那也難挨。記得到12歲頭上,“文革”突起,父親被鬥,一夜之間,所有認識我的人都對我板起了臉,再沒有人跟我說一句話,那孤獨給我的傷害,至今什麼時候想起來,什麼時候還令我膽寒,身在喧囂的人海,卻喪失與人說話的權利,好幾回都令我想到死,死倒也罷了,小小生命沒長成,本不足惜,真正悲哀的是從那時我便落下人際關係恐懼症,至今久治不愈。

所以,在人類所有情感中,我始終認定,最難耐的就是寂寞,它們付出的代價絕對超過生命。它來的時候,人就仿佛被拋進一個無底的黑洞,任你怎麼掙紮呼號,回答你的,隻有猙獰的空闃。世界就這麼突然地從你眼前消失了,你說,還有什麼比這更可怕的?

成年以後,我曾多次思索過童年的那段遭際,慶幸那時我尚是一個混沌未開的孩子,比起孩子來,成年人的活當然更不易。

一位中年女作家曾不加掩飾地對我說過:“我雖然不喜歡文壇,但我又耐不住寂寞。”

難得她說得這樣直言不諱,我知道她說的是心裏話。

在常人看來,作家們是活得最瀟灑的人了,上班就坐在家裏看看書,寫寫字,既沒有工廠千轟萬鳴的噪聲,也沒有上下班擠公共汽車的煩惱。可是人們實在是不知道,在作家們的生活當中,也有著這樣的日子:他們寧願到人群裏去享受擁擠的快樂,也不願再獨坐一分鍾!在孤寂麵前,人人都是脆弱的,包括作家們在內,包括名作家們在內。各種各樣的社交活動—簽名售書、讀者崇拜、記者采訪,編輯約稿,作品討論會、評論家寫書評、圈子內的小沙龍……雖然繁不勝繁,也常常聽見他們抱怨不堪重負之類,但有幾人不是心甘情願投入其中?若真的終日裏門前冷落車馬稀,還有幾人能寫出大作來?當然,話也不能說得這樣絕對。近人之中,就有這樣的例子,比如文學界就流傳著錢鍾書先生的一件逸事:當1972年尼克鬆總統首次訪華之時,錢先生接到中國政府招待會的請柬。據說他淡然地說了一句:“尼克鬆與我有何幹係?”遂將請柬置於一邊。錢鍾書之外,亦還有一沈從文,不但退身人海,亦退身文壇,晚年隻是默默從事中國服飾研究,真正堪稱耐得住寂寞,然而耐是耐住了,同時也不知禁受了幾多心靈的掙紮?“耐”者,辭典解釋為“受得住,禁得起”之意。我就想過,當曹雪芹在北京西山撰寫傳世絕作《紅樓夢》時,食不飽腹酒常賒,可謂孤苦伶仃至矣。隻有他度過了那難挨的歲月,所以中國隻有一部《紅樓夢》,唯一的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