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我曾因幹旱,站在地頭上,焦灼地盼過南來的風,吹來載著雨滴的雲朵,那是怎樣地望眼欲穿、望眼欲穿呐!盼著、盼著,有風吹過來了,但那陣風強了一點,把那片載著雨滴的雲朵吹了過去,吹到另一片土地上。我恨過,恨我不能一下子跳到天上,死死地揪住那片雲,求它給我一滴雨。

那是什麼樣的癡心妄想!我終於明白,這妄想如同想要拔著自己的頭發離開大地。於是,我不再妄想,我隻能在我賴以生存的這塊土地上,尋找泉水。

沒有充分的準備,便急促地上路了。曆過的艱辛自不必說它。要說的是找到了水源,才發現沒有帶上盛它的容器。僅僅是因為過於簡單和過於發熱的頭腦,發生過多少次完全可以避免的慘痛的過失—真的,那並非不能,讓人真正痛心的是在這裏:並非不能。我頓足,我懊惱,我哭泣,恨不得把自己撕成碎片。有什麼用呢?再重新開始吧,這樣淺顯的經驗卻需要比別人付出加倍的代價來記取。不應該怨天尤人,會有一個時辰,留給我檢點自己!

我眼睜睜地看過,在無情的冰雹下,我那剛剛灌漿、遠遠沒有長成的穀穗,在細弱的稻稈上搖搖擺擺地掙紮,卻無力掙脫生養它,卻又牢牢地鎖住它的大地,永遠沒有嚐受過成熟是怎麼一種滋味,便夭折了。

我曾張開我的雙臂,願將我全身的皮肉,碾成一張大幕,為我的青苗遮擋狂風、暴雨、冰雹……善良過分,就會變成糊塗和愚昧。厄運隻能將弱者淘汰,即使為它擋過這次災難,它也會在另一次災難裏沉沒。而強者卻會留下,繼續走完自己的路。

秋天,我和別人一樣收獲。望著我那幹癟的穀粒,心裏有一種又酸又苦的歡樂。但我並不因我的穀粒比別人的幹癟便灰心或喪氣。我把它們捧在手裏,緊緊地貼近心窩,仿佛那是新誕生的一個自我。

富有而善良的鄰人,感歎我收獲的微少,我卻瘋人一樣地大笑。在這笑聲裏,我知道我已成熟。我已有了一種特別的量具,它不量穀物隻量感受。我的鄰人不知和穀物同時收獲的還有人生。我已經愛過,恨過,歡笑過,哭泣過,體味過,徹悟過……細細想來,便知晴日多於陰雨,收獲多於勞作。隻要我認真地活過,無愧地付出過,人們將無權恥笑我是入不敷出的傻瓜,也不必用他的尺度來衡量我值得或是不值得。

到了冬日,那生命的黃昏,難道就沒有什麼事情好做?隻是隔著窗子,看飄落的雪花、落漠的田野,或是數點那光禿的樹枝上的寒鴉?不,我還可以在爐子裏加上幾塊木柴,使屋子更加溫暖,我將冷靜地檢點自己:我為什麼失敗,我做錯過什麼,我欠過別人什麼……(但願隻是別人欠我),那最後的日子,便會心安得多!

再沒有可能糾正已經成為往事的過錯。一個生命不可能再有一次四季。

未來的四季將屬於另一個新的生命。

但我還是有事情好做,我將把這一切記錄下來。人們無聊的時候,不妨讀來解悶,懷恨我的人,也可以幸災樂禍地罵聲:活該!聰明的人也許會說這是多餘,刻薄的人也許會演繹出一把利劍,將我一條條地切割。但我相信,多數人將會理解,他們將會公正地判斷我曾做過的一切。

在生命的黃昏裏,哀歎和寂寞的,將不會是我!

[鑒賞]

張潔(1937~),生於北京,祖籍遼寧。當代女作家。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說《愛是不能忘記的》、《從森林裏來的孩子》、《含羞草》,長篇小說《沉重的翅膀》及散文集《在那綠草地上》、《你是我靈魂上的朋友》等。

人生猶如四季,蘊含著生命的勞作、艱辛、期待、收獲四個部分。在人生的旅途上,失敗的痛苦與成功的歡樂往往相伴而行,隻有不斷地反思,才能有目的地前行。

人生,有播種的春,有耕耘期待的夏,有收獲的秋,也有在嚴寒裏回顧四季和展望四季的冬。四季對每個人都是相同的,但每個人的四季卻又是迥異的。

張潔的四季,充實、豐滿、勤勞、坎坷。她用“細瘦的胳膊”,“汗流浹背,四肢顫抖”,咬緊牙關,拚卻全身力氣在不毛之地上開墾、播種,像一個孕育著生命的母親,期待著自己將要出世的嬰兒那樣,期待著種子發芽、生長、開花、結果。在夏日幹旱的土地上,她焦灼地盼過南來的風,吹來帶來雨滴的雲朵,但是期望落空了,風,“吹到另一片土地上”。她再曆盡艱辛找到了水源,但又因疏忽未帶容器而無法盛水。她又眼看正在灌漿的穀穗因無情的冰雹夭折。秋天,她雖然收獲的是幹癟的穀粒,但她卻“捧在手裏,緊緊地貼近心窩”。她不灰心,不喪氣,因為這裏有“又酸又苦的歡樂”,“是新誕生的一個自我”。鄰人不會懂得,與穀物同時收獲的還有人生。在冬天,她冷靜地檢點自己,為的是“在生命的黃昏裏,哀歎和寂寞的,將不會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