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時多半已是薄暮時分,船上堆著大包小包的物事。恐怕是心理因素,總覺得船也累了,走得也慢了。習習涼風徐徐拂來,那一股輕柔的水聲卻不容易用文字寫出,岸邊搖搖的蘆花,在夕陽餘暉中金光閃閃。最近看到一幅攝影作品,三兩支蘆葦迎風招展,背景是一片藍得幾乎可以撕下一塊來的天空,不覺眼眶子濕濕潤潤的。
告訴你,我乘過揚子江上的江輪。別的都不記得,隻記得有一天清晨,我起得比誰都早,一個人興衝衝的上了甲板。江麵上霧很濃,默沉沉的江水灰蒙蒙的,泊在江上的輪船隨著暗湧的浪頭起起伏伏,冷然間船上的汽笛梆的鳴了一下,聲音就那麼樣,仿佛貼著水麵飄散開去,不一會又聽到另一聲遠處傳來的汽笛。那是另一隻江輪的呼應,但聽不出來到底在什麼方向,接著汽笛聲越來越多,此起彼落,居然把霧也給衝散了,遠遠近近的輪船,並不太多,卻一艘一艘的現出身子,船都不大,而且很老,老的好,老船跟江水相處得最融洽,一看就知道。斑斑剝剝的漆痕都是驕傲的表記。到船身映染上晨曦時,岸邊的江村也就清晰可辨了,早起的婦女已經在水邊一級一級的石板渡口上洗衣服,搗衣的杵聲與雞鳴彼此遙遙呼應。然後江輪轟隆轟隆的燒起鍋爐,馬上又要開始一天的航程。
台灣的河川多石多沙,深淺無常,不適合於舟行,況且有的是火車汽車,更不必要坐船。內河的輪船根本不必有,便是小舟,也是論時計酬。從那裏劃出去,便一定要回到那裏來。登舟之前,付押金,看表計時,船家一陣子吆喝,情調盡失。比較令人懷念的小舟情趣,算算也在二十年前了。那時新店碧潭遠不如今天熱鬧,偏偏潭水比諸現在既清且寬,夏天租船來劃是湊熱鬧,不是我要說的這回事。我是說冬天,奇怪的亞熱帶地區的人,怎麼會以為船隻宜在夏天劃?不過這樣也好。
冬天船家都歇了業,好在要租還是可以租到,而且還便宜些,運氣好的話,潭麵上隻有自己的一條船,也要清早去,那時台北新店間還有小火車,就乘小火車去劃船。五塊錢新台幣,可以劃一早上,而且絕不會與別的船相撞。
冬天潭水格外的清,寒流來了的時候最好,那一陣冷,可以把人冷回童年去。還有水的氣味,清香清香的,在夏天可聞不到,夏天有的是一種奇怪的腥氣。潭麵上冬天落葉比較多,其間或有枯枝浮沉。此時可以無所為而為的蕩舟,有時僅僅為了細讀一片紅葉,竟曲曲折折了好半天,興致高的話,可以沿著陡峭的岩石邊劃,從吊橋劃到湍急的上遊,也得消遣掉一兩個鍾點。劃劃停停停停劃劃更好,收了槳伸直了身子躺在船裏,隻見到天上的浮雲,隻聽到耳際拍打著船身的水聲,想像“碧波萬頃,著我扁舟一葉”,是無上的享受。冬天也不會有人來兜售鹵菜還是賣汽水。有時飄著飄著,頭頂出現了一片樹影,於是不必起身也知置身何處,這是說你常常去劃,熟識潭邊的一樹一石。在刻著“美和”二字的石壁邊有一個洞,恰巧能容一舟,相傳這是一個“情人洞”,我卻是獨自進去,大概由於空氣回流之故,仔細點可以聽出特別的聲音,好像在一個大蚌殼裏。耳邊不停的有這種聲音,又格外的陰冷,洞外的浮光掠影便好似隔了一層,別繞風致。洞壁水光掩映,真會令人疑惑是否全然置身水中。冬日碧潭蕩舟的唯一遺憾,是不可在舟中睡著,下遊有壩,萬一飄流到壩上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固然是唯一的遺憾,這個遺憾也非常遺憾。
這個遺憾在另外一個地方就沒有了,但不能常去,有的時候幾年撈不著機會去,就是日月潭。日月潭現在也很熱鬧了,不論冬夏,不過有心的話,還是可以找出玩法,我的辦法依然是打清晨的主意,稍稍費事了點,不過還是值得。
是這樣的,早一天先跟船家打好交道,告訴他你明天清早就要劃船,約定好時間,第二天天色微明中就起床登舟。日月潭很大,好像是八百公頃,盡夠劃的,潭麵寬廣,風浪當然不再是碧潭的那種等級,不識水性就不必嚐試了。
斯時斯景中,天地扁舟之感,最是透澈敏銳。日月潭山色奇佳,朦朧中,李義山的,“永憶江湖悲白發’,便是黑發人也摸索得出一二分神髓。潭麵薄霧輕攏,隨著船頭無聲息的分開,時而一重水煙急掠而過,又輕輕卷起,散化得無蹤無影,一如平鏡的潭水,沉睡了一夜,卻被我的一對輕槳悄悄劃破,天地造化,此時真覺享受得太過份。四麵翠巒圍繞,所以陽光也來得特別遲些,不過看得到,在山頭,先是薄薄的鑲一層金邊,漸次擴大,終於滿山金黃,不過還是不見得就會照射到小舟上來,遠處山巔的慈恩塔最耐看,“遠山近水迷向背,隻憑孤塔認西東”,真的就是這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