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鑒賞]
餘光中(1928~),福建永春人,生於南京。主要散文集有《右手的繆斯》、《記憶像鐵軌一樣長》、《憑一張地圖》、《隔水呼渡》、《逍遙遊》、《望鄉的牧神》、《焚鶴人》、《聽聽那冷雨》、《鬼雨》、《餘光中散文集》、《青青邊愁》等。
這篇散文,作者通過寫孤高的“他”黃昏登塔眺望之所見所思,反映出四十年代後期留學海外的中國學者的孤獨寂寞的處境和心境。文章洋洋灑灑地寫了五千多字,字裏行間飽含著海外學者的拳拳愛國之心。
文章雖然以較多的筆墨寫他為洋弟子們散去而黯然傷情,但那僅是一個善感的老師送走他的一批批學生常有的情感經曆,短暫地,如一陣雲彩掠過心野。文章著重表現的是他心靈深處的故國之思以及對情人的渴戀。他佇立大西洋岸邊引頸西望,目斷魂銷是聳立著的泰山,流淌著的黃河,那世界上最可愛最神秘最偉大的黃土地,還有那“東方的溫婉”。他血管裏沸騰著炎黃子孫的血,他胸膛裏燃燒著一顆中國心。本文的情感閃耀著龍的光,而這深沉的家國之思是那些金發碧眼活潑好動的洋弟子們所未理解的,疏遠和淡漠加稠了他的孤寂感。
同當年許許多多留學生一樣,他離開中國,是為了探求救國救民的方略,以求得祖國的富強。留美二十年,學有所成,年富力強。他選擇了藍色的血液—筆杆為武器,期待著投入報效國家的精神文化的戰場。但是,請君細細思量:六十年代的祖國已全然不是你去國時記憶中的模樣。他,站起來了,猶如巨人,闊步行進在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上。你要攻打中國人偏見的巴士底獄,解放孔子後裔的思想,用什麼思想武器?中國共產黨人領導中國人民早已實現了對舊中國的武器的批判,又運用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科學的批判的武器,卓有成效地揚棄著舊文化舊思想。“林肯的自由的殿堂”盡可聳立在太平洋彼岸,但不適合建築在中國的土地上。隔洋眺望,畢竟煙波渺茫,不若回來望望,再作主張。
這篇文章藝術構思的巧妙主要在於:把馳騁二十年,縱橫三萬裏的極其豐富的思想活動界定在從黃昏到夜晚的短暫的登臨之際中,於有限中表現無限。
這篇文章所寫之景,全是“有我之境”,移情入景,一顆寂天寞地的心和一座寂天寞地的小城構成本文寂寞的意境。營造出思緒馳騁於過去與未來之間的氛圍,為感情的流露開掘出自然的渠道,從而升華了文章的主題。
船。
亮軒。
依稀記得有人說過,人類最早都是住在水邊的,那麼,喜歡船,大概也是遠古相傳的根性之一了。
船越小越迷人。記得最清楚的船,竟是遙遠的童年中的一葉扁舟。多半的時間,都泊在門前的一顆柳蔭下,那條小河,不知道是哪一條河的支流的支流的支流,寬僅丈餘。河的對岸是不見邊際的水田,河水太靜了,浮萍生得一層又一層,用柳條子都撥不開來,跨下三兩級青石板砌成的渡頭,就可以邁上這一條攏在凝碧中的小舟。夏天,太陽再大,也曬不到它,隻餘得金光點點。船拴在樹幹上,劃出去的本領當時卻沒有,隻能抓牢一把垂柳,輕輕的來回蕩幾蕩,看那些挨著船緣的萍草,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有時什麼也不做,悄悄的躺在船裏,聆聽隱身在柳枝裏的蟬鳴,結果就那麼沉沉的睡著了。在小船上很容易睡著,即便是這麼一道極小的支流,也接連著大海潮汐的脈搏,總有點輕微的起伏,仿佛母親的胸脯。
小河很曲折,通到什麼地方,從來沒有乘這條小船出去過,不得而知。每次看到別人興高采烈的劃著槳搖出去,周折回轉中漸漸的小了,笑聲也漸漸的遠了,總禁不住對連接著小河的遙遠世界充滿向往之情。
差不多的小船,曾經跟隨在長輩身邊坐過,好像很窄,窄得兩隻手可以分別搭在船緣兩側。船身雖小,吃水卻很深,趴在船邊,鼻尖幾乎都可以觸到水麵。船上有槳,也有竹篙,因為河道在水田間轉折,所以用篙撐一撐田壟也就行了,用槳的機會很少,水真是清得可以,船首掠過,經常驚動了原來潛藏在岸邊水草叢裏的遊魚,大大小小黑灰色偶爾閃動著鱗光的影子,箭一般的四下裏迸射開去。一個孩子就可以那麼一直趴在船頭,看水草依依的舒緩著手臂衣帶,看遊魚你爭我奪,一直趴到自己的口水都滴到河裏。
兩岸的稻田別有景致,因為河道低,田坪高,於是重重青碧碧的禾苗便直接以青空白雲為襯底了,說也奇怪,就是那麼一程又一程的碧綠,怎麼也看不膩。偶爾有一兩隻白鷺滑翔而降,怎麼停下卻看不到了。若是到了快收成的時候,燕子特別多,燕子能飛又能叫,也許是因為在空中的關係,叫聲聽起來非常遙遠,一層一層浪濤般的傳入耳鼓,那一片天空,全都是屬於燕子的。“桃紅柳綠”的事情真有,硬是參差夾岸,湊巧了小舟真從樹梢底下穿過,見過這般風景的人,不能不相信“桃花源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