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有一天,我會聽見喊我回去。
那時您可以想象一個孩子,他玩累了可他還沒有玩夠呢,心裏好些新奇的念頭甚至等不及到明天,也可以想象是一個老人,無可質疑地走向他的安息地,走得任勞任怨。還可以想象一對熱戀中的情人,互相一次次說“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又互相一次次說“時間已經不早了”,時間不早了可我一刻也不想離開你,一刻也不想離開你可時間畢竟是不早了。
我說不好我想不想回去。我說不好是想還是不想,還是無所謂。我說不好我是像那個孩子,還是像那個老人,還是像一個熱戀中的情人。很可能是這樣:我同時是他們三個。我來的時候是個孩子,他有那麼多孩子氣的念頭所以才哭著喊著鬧著要來,他一來一見到這個世界便立刻成了不要命的情人,而對一個情人來說,不管多麼漫長的時光也是稍縱即逝,那時他便明白,每一步每一步,其實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當牽牛花初開的時節,葬禮的號角就已吹響。
但是太陽,他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他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他在另一麵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輝之時。那一天,我也將沉靜著走下山去,扶著我的拐杖。有一天,在某一處山窪裏,勢必會跑上來一個歡蹦的孩子,抱著他的玩具。
當然,那不是我。
但是,那不是我嗎?
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恒。這欲望有怎樣一個人間的姓名,大可忽略不計。
一九八九年五月十一日。
一九九○年一月七日改。
[鑒賞]
史鐵生(1951—),河北涿縣人,生於北京。當代著名小說家、散文家。1969年去陝西延安地區插隊,三年後因雙腿癱瘓病退回京。1979年發表小說處女作《我的遙遠的清平灣》,蜚聲文壇。散文也很有特色,結集有《自言自語》、《好運設計》等。
《我與地壇》開了散文寫自我獨特“生命體驗”的先河,不愧是“新時期”散文創作的一麵旗幟。
文章以地壇公園為背景,通過“我”與“它”(地壇公園)長久的相守、對峙,心有靈犀地完成了某種精神的感應。他在冥思遐想中,飛翔起想象的翅膀,從對自身經曆的再三思索中,逐漸超越了個體命運的挫折、苦難,探詢了生存、工作與死亡的各自意味,進而感悟了宇宙的浩淼、廓大,生生不已;生命的堅韌、連續,直至永恒—作者把他十幾年來對人生的痛徹思考和深切體驗,都坦誠、無遺地訴說給了讀者,反映了他博大、開闊的情懷和胸襟。
讀這樣的散文,不啻是一種享受。
一股濃鬱的母子之情流貫全篇。母親那“艱難的命運,堅忍的意誌和毫不張揚的愛”,使他因突如其來的劫難而產生的那種狂躁之氣為之平息;他也漸漸地理解了並深愛著他的母親。這種默默的、無以回報的愛,也是十分感人的。
文章感情真摯,語調平緩,敘述不溫不火,節奏不緊不慢,留下了很大的思索的空間,使讀者在閱讀中也可慢慢地品味和感悟。
每個讀者怕都會從此文中讀出自己的理解。而且,每讀一次都會有一次新的體會。
總是難忘。
蘇葉。
1962年夏天,我考中學。發榜的時候,知道自己被錄取在南京四中。
四中在當時是一個三等學校,而我住在那個大院,教授、副教授的兒子們女兒們,幾乎都被市內各名牌中學點中。那幾天,他們的臉陡然添了一重小大人的矜持神色,仿佛打過了金印,便要自尊自貴起來。當時,滿院的薔薇開得正好,紅紅白白,顫顫巍巍,一蓬一蓬的,熱鬧得不分貴賤好醜。和薔薇一起長大的孩子,卻從此有了高低間的距離。有少數幾個沒考上重點學校的千金,躲在家裏哭,走在太陽底下,臉上也訕訕的。我可不。我覺得自己沒刷去上“民辦”已是幸運。我學習語文曆史,吹點牛,可說輕鬆得如揀鴻毛;可是對於加減乘除開平方之類,實在感到重比泰山。從湖南遷來南京,我缺了半年的課。文不成問題,原先就不紮實的數學基礎則徹底地崩潰下來。我又有一幫大院外的同學,她們是剃頭匠、保姆、修鍾表和賣鹹菜的人家的女兒,天天和她們混在一起,我逃學,曠課,撒謊,鬧課堂,偷毛桃桑椹挖野菜,抄作業……練就了全掛子本事,從中得到無窮的放肆與快樂,再不覺得天下“唯有讀書高”,學業隻是一日一日地混著,所以,我能上四中,已很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