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時並不知道四中的可貴,隻是詫異:
南京曆來被稱為龍蟠虎踞的帝王之地,而四中所在的那條巷子偏偏就叫龍蟠裏,與龍蟠裏對口相望,逶迤而去的那道坡,竟叫虎踞關。窄小的街道,其實並無王氣可言,但是在一兩處高牆裏,深院中,有褪了色的雕梁畫棟。翹翹的飛簷,掛著一兩個青綠色的風鈴,使人覺得這裏或許具有些古時候的來曆。每次路過那緊閉的木門,忍不住要拍那鏽了的銅環,再貼著門縫張了一隻眼向裏窺望。但見石板縫中寂寂青草,但見軟軟的蛛網,在朱顏剝落的廊柱間隨風擺動。冷不防後麵同學拍一下肩,鬼喊一聲:“狐狸精出來羅!”我們便尖叫著飛奔而去,任憑書包裏的鐵殼鉛筆盒,像一顆狂亂的心髒,一陣亂響。
進四中校門,迎麵一座碧螺樣的土坡,坡不高,遍植桑槐,取名叫菠蘿。站在菠蘿山上向前看,有一口烏龍潭,潭邊楊柳依依,傍著四中禮堂的圍牆。如果手搭桑樹向左一望,發現清涼山掃葉樓劈麵而站。清涼山五代十國時就有了名氣。山上大樹很多,一到夏季,碧蔭侵入。據說南唐後主李煜一聽蟬兒開叫,便要避到這裏,遍拍欄杆。後來,清初著名畫家龔賢在這裏造了掃葉樓,隱居起來。至今樓台清俊、花木扶疏。清涼山上有尼姑,每日弄些素菜齋麵供應遊人。在一株古樹上,吊著口大鍾。我們放學以後,常常翻過菠蘿山,直奔清涼寺,拽住那大鍾的粗麻繩一頓亂撞,撞得人心惶亂,行人佇足,撞得樹林溝壑荒、荒、荒、荒響起告急似的回聲,直撞得老尼姑跳出山門拍起巴掌高聲罵娘,連素帶葷的髒話,一把一把地扯將出來,而我們早已笑彎了腰,四散奔逃了。站在遠處,看著斜陽漸漸浸紅了掃葉樓的粉牆,聽著老尼姑沙啞的喉嚨變成了一串模糊的餘音,在鳥雀啾鳴的山林間悠悠回蕩,心就靜了。這時候,如果興致好,我們便爬上更高的山頭。隻見眼下橫著一列古老的城牆,幾個打赤腳的孩子敞著衣襟在城牆上放風箏。雲霞斑斕,輝耀著三國東吳時留下來的石頭城。外秦淮河在這裏溫柔地轉了一個彎,卸卻了千百年的粉黛香脂,清清地,在夾岸的菜花和稻麥伴送下,緩緩流去。而長江臥在迷閈的天際下,壯闊濁黃的江水,篩濾過千古風流人物,消磨了多少英雄豪傑?顯得又渾重,又遼闊。
當天地間第一顆燈火跳亮了的時候,我們知道非走不可了,從地上拖起了草香的書包,在變得幽暗了的樹林間,踩動碎石,結伴回家。下了清涼山就瘋跑,怕那邊火葬場的陰死鬼來抓人。直到暮色中背後那焚屍的巨大煙囪看不清了,才減緩了步子。然後在烏龍潭的垂柳邊,向漆黑的潭水丟幾塊石子,聽個響聲,這才路過工人醫院,肺結核病院,精神病院往回走。偶爾停下步子,看一行病亡的家屬悲啼著走過,再穿過隨家倉—清朝大才子袁枚的領地,回我的大院去。
大院裏自然早已窗帷低垂。樹影婆娑中,家家燈下坐著老老小小讀書的人。我在家人的側目中,盡量斯文地吃完飯,然後打開作文本,寫“四中,背靠清涼山,麵臨烏龍潭。右邊,出漢中門,有鳳凰街。李白一首寫金陵的詩說:‘鳳凰台上鳳凰遊,鳳去台空江自流’就是寫的這個地方……”
我的筆停了,眼前鑽出幾個住在鳳凰街的同學,她們都長著極油光水滑的大辮子,前額很低,汗毛重。她們老跟我說漢中門外有個槍斃人的地方,她們都去看過槍斃人,槍子兒打出來,吱吱吱地有聲音……
我不敢去看犯人臨刑,也不相信子彈會像老鼠叫,但是漢中門一帶倒也走過。那是在中午,在倦慵的陽光下,與同學勾肩搭背去吃九分二兩一碗的單麵,再看人家如何捏糖人,如何補傘,如何炸炒米;一張插著紙筆信封的小桌後麵,那戴一副瘸腿眼鏡的老人,如何給人代寫家書;打赤膊的搬運工,一個個汗流浹背,“嘿唷,杭唷……”把紫銅色的身體彎成一張弓,拖呀,拉呀,推呀,板車上是圓木、方木、木板……,那一雙雙發出臭氣的大腳狠狠地踩在地上;我們還看流著熱汗的漢子,用小板車拖著大肚子女人往工人醫院飛跑;看掛著“奠”字花圈的門欄內那些香蠟和錫箔……看這樣,瞧那樣,嘴裏吮著酸淹小杏子,搖搖擺擺走到學校,急急忙忙去趟廁所,下午的第一節課又開堂多時了。於是在初一(五)班後來是初二(五),初三(五)教室外麵,就站了一排推推搡搡的女孩,老師沒奈何地瞪一眼,歎口氣,放這忸忸怩怩的一行進去。聽說一些男老師在背後賭咒發誓:下回再也不教女生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