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如繩一般地纏起來了:山埡上,熱熱鬧鬧的人群曾走去趕過廟會。路卻永遠不能踏出一條大道來,淩亂的一堆細繩突然地扔了過來,立即就分散開去,在窪底的草皮地上縱縱橫橫了。這似乎是一張巨大的網,由山埡嘩地撒落下來,從此就老想要打撈起什麼了。但是,草皮地裏能有什麼呢?樹木是沒有的,花朵是沒有的,除了荊棘、蒿草,幾乎連一塊石頭也不易見到。人走在上邊,腳用不著高抬,身用不著深彎,雙手直棍一般地相反叉在背後,千次萬次地看那羊群漫過,糞蛋兒如急雨落下,澎澎地飛濺著黑點兒。起風了,每一條路上都在冒著土的塵煙,簌簌地,一時如燃起了無數的導火索,竟使人很有了幾分駭怕呢。一座山和一座山,一個村和一個村,就是這麼被無數的網罩起來了。走到任何地方,每一塊都被開墾著,每處被開墾的坡下,都會突然地住著人家,幾十裏內,甚至幾百裏內,誰不會知道那條溝裏住著哪戶人家呢?一聽口音,就攀談開來,說不定又是轉彎抹角的親戚。他們一生在這個地方,就一刻也不願離開這個地方,有的一輩子也沒有去過縣城,甚至連一條山溝也不曾走了出去,他們用自己的腳踏出了這無數的網,他們卻永遠走不出這無數的網。但是,他們最樂趣的是在二、三月,山溝裏的山雞成群在崖畔曬日頭,幾十人集合起來,分站在兩個山頭,大聲叫喊,山雞子從這邊山上飛到那邊山上,又從那邊山上飛到這邊山上,人們的呐喊,使它們不能安寧,它們沒有鷹的翅膀可以飛過更多的山溝,三、四個來回,就立即在空中方向不定地旋轉,猛地石子一樣垂直跌下,氣絕而死了。
土是沙質的,奇怪的是靠崖鑿一個洞去,竟百年千年不會倒坍,或許築一堵牆吧,用不著去苫瓦,東來的雨打,西去的風吹,那牆再也不會垮掉,反倒生出一層厚厚的綠苔,春天裏發綠,綠嫩得可愛,夏天裏發黑,黑得濃鬱,秋天裏生出茸絨,冬天裏卻都消失了,印出梅花一般的白斑。日月東西,四季交替,它們在希冀著什麼,這麼更換著苔衣?默默的信念全然塑造成那棗樹了,河灘上,溝畔裏,在窗前的石滾子碾盤前,在山與山弧形的接壤處,突然間就發現它了。它似乎長得毫無目的,太隨便了,太緩慢了,春天裏開一層淡淡的花,秋天裏就掛一身紅果。這是最懂得了貧困,才表現著極大的豐富嗎?是因為最懂得了幹旱,那糖汁一樣的水分才凝固在枝頭嗎?
冬天裏,逢個好日頭,吃早飯的時候,村裏人就都圪蹴在窗前石碾盤上,呼呼嚕嚕吃飯了。飯是蕎麥麵,湯是羊肉湯,海碗端起來,顫悠悠的,比腦袋還要大呢。半尺長的線線辣角,就夾在二拇指中,如山東人夾大蔥一樣,蘸了鹽,一口一截,鼻尖上,嘴唇上,汗就咕咕嚕嚕地流下來了。他們蹲著,竭力把一切都往裏收,身子幾乎要成一個球形了,隨時便要彈跳而起,爆炸開去。但隨之,就都沉默了,一言不發,像一疙瘩一疙瘩苔石,和那碾盤上的石滾子一樣,凝重而粗笨了。窗內,窗眼裏有一束陽光在浮射,婆姨們正磨著黃豆,磨的上扇壓著磨的下扇,兩塊鑿著花紋的石頭頓挫著,黃豆成了白漿在浸流。整個冬天,婆姨們要呆在窯裏幹這種工作,如果這磨盤是生活的時鍾,這婆姨的左胳膊和右胳膊,就該是攪動白天和黑夜的時針和分針了。
山峁下的小賂上,一月半月裏,就會起了嗩呐聲的。嗩呐的聲音使這裏的人們精神最激動,他們會立即放下一切活計,站在那裏張望,嗩呐隊悠悠地上來了,是一支小小的迎親隊,前邊四支嗩呐,吹鼓手全是粗壯漢子,眼球凸鼓,腮幫滿圓,三尺長的嗩呐吹天吹地,滿山溝溝都是一種帶韻的吼聲了。農人不會作詩,但他們都有嗩呐,紅白喜事,哭哭笑笑,嗩呐擴大了他們的嘴。後邊,是一頭肥嘟嘟的毛驢,聳著耳朵,噴著響鼻,額頭上,脖子上,紅紅綠綠係滿彩綢。套杆後就是一輛架子車,車頭坐著一位新娘,花一樣娟美,小白菜一樣鮮嫩,她盯著車下的土路,臉上似笑,又未笑,欲哭,卻未哭,失去知覺了一般的麻麻木木。但人們最喜歡看這一張臉了,這一張臉,使整個高原以此明亮起來。後邊的那輛車,是兩個花枝招展的陪娘坐著,咧著嘴憨笑,狼狼狽狽地緊抱著陪箱,陪被,枕頭,鏡子。再後邊便是騎著毛驢的新郎,一臉的得意,抬胳膊動腿的常要忘形。每過一個村莊,認識的,不認識的,都要在懷裏兜了棗兒祝賀,吃一顆棗兒,道一聲謝謝,道一聲謝謝,說一番吉祥,嗩呐就越發熱鬧,聲浪似乎要把人們全部拋上天空,轟然粉碎了去呢。
最逗人情思的是那村頭小店:幾乎每一個村莊,路畔裏就有了那麼一家人,老漢是肉肉的模樣,婆姨是瘦瘦的精幹,人到老年,彎腰駝背的,卻出養個萬般水靈的女兒來。女兒一天天長大,使整個村莊自豪,也使這個村莊從此不能安寧。父母懂得人生的美好,也懂得女兒的價值。他們開起店來,果然生意興隆。就有了那麼個後生,他到遠遠的黃河東岸去馱鐵鍋去了:一去三天三夜,這女子老聽見驢子哇兒哇兒地響,站在窗前的棗樹下,往東看得脖子都硬了,她恨死了後生,恨得揉麵,捏了他的小麵人兒,捏了便揉,揉了又捏。就在她去後窪窪拔蘿卜的時候,那後生卻趕回來,坐在窯裏吃飯,說一聲:“這麵怎麼沒味?”回道:“我們胳膊沒勁,巧巧不在。”“啊噠去了?”人家不理睬,他便臉通紅。未了出了門,一步三回頭。老人家送客送到窯背背,女子正趕回藏在山峁峁,瞧見爹娘在,想下去說句話,又怕老人嫌,呆在那裏,灰不遝遝。隻待得爹娘轉腳回去了,一陣風從峁上卷下來:“等一等!”踉踉蹌蹌跑近了,羞羞答答,扭扭捏捏,卻從懷裏掏出個青杏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