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幾百年來,秦腔卻沒有被淘汰,被沉淪,這使多少人在大惑而不得其解。其解是有的,就在陝西這塊土地上。如果是一個南方人,坐車轟轟隆隆往北走,渡過黃河,進入西岸,八百裏秦川大地,原來竟是:一抹黃褐的平原;遼闊的地平線上,一處一處用木椽夾打成一尺多寬牆的土屋,粗笨而莊重;衝天而起的白楊,苦楝,紫槐,枝杆粗壯如桶,葉卻小似銅錢,迎風正反翻覆……你立即就會明白了:這裏的地理構造竟與秦腔的旋律惟妙惟肖地一統!再去接觸一下秦人吧,活脫脫的一群秦始皇兵馬俑的複出:高個,濃眉,眼和眼間隔略遠,手和腳一樣粗大,上身又稍稍見長於下身。當他們背著沉重的三角形狀的犁鏵,趕著山包一樣團塊組合式的秦川公牛,端著腦袋般大小妁耀州瓷碗,蹲在立的臥的石滾子碌碡上吃著牛肉泡饃,你不禁又要改變起世界觀了:啊,這是塊多麼空曠而實在的土地,在這塊土地摸爬滾打的人群是多麼“二楞”的民眾!那晚霞燒起的黃昏裏,落日在地平線上欲去不去的痛苦的妊娠,五裏一村,十裏一鎮,高音喇叭裏傳播的秦腔互相交織,衝撞,這秦腔原來是秦川的天籟,地籟,人籟的共鳴啊!於此,你不漸漸感覺到了南方戲劇的秀而無骨嗎?不深深地懂得秦腔為什麼形成和存在而占卻時間、空間的位置嗎?

八百裏秦川,以西安為界,鹹陽,興平,武功,周至,鳳翔,長武,岐山,寶雞,兩個專區幾十個縣為西府,三原,涇陽,高陵,戶縣,合陽,大荔,韓城,白水,一個專區十幾個縣為東府。秦腔,就源於西府。在西府,民性敦厚,說話多用去聲,一律咬字沉重,對話如吵架一樣,哭喪又一呼三歎,呼喊遠人更是特殊:前聲拖十二分地長,末了方極快地道出內容。聲韻的發展,使會遠道喊人的人都從此有了唱秦腔的天才,老一輩的能唱,小一輩的能唱,男的能唱,女的能唱;唱秦腔成了做人最體麵的事,任何一個鄉下男女,隻有唱秦腔,才有出人頭地的可能,大凡有出息的,是個人才的,哪一個何曾未登過台,起碼不能吼一陣亂彈呢?

農民是世上最勞苦的人,尤其是在這塊平原上,生時落草在黃土炕上,死了被埋在黃土堆下;秦腔是他們大苦中的大樂,當老牛木牽疙瘩繩,在田野已經累得筋疲力盡,立在犁溝裏大喊大叫來一段秦腔,那心胸肺腑,關關節節的困乏便一盡兒滌蕩淨了。秦腔與他們,是和“西鳳”白酒,長線辣子,大葉卷煙,牛肉泡饃一樣成為生命的五大要素。若與那些年長的農民聊起來,他們想象的偉大的共產主義生活,首先便是這五大要素,他們有的是吃不完的糧食,他們缺的是高超的藝術享受,他們教育自己的子女,不會是那些文豪們講的,幼年不是祖母講著動人的迷麗的童話,而是一字一板傳授著秦腔。他們大都不識字,但卻出奇地能一本一本整套背誦出劇本,雖然那常常是之乎者也的字眼從那一圈胡子的嘴裏吐出來十分別扭。有了秦腔,生活便有了樂趣,高興了,唱“快板”,高興得是被烈性炸藥爆炸了一樣,要把整個身心粉碎在天空!痛苦了,唱“慢板”,揪心裂腸的唱腔卻表現了多麼有情有味的美來,美給了別人的享受,美也熨平了自己心中愁苦的皺紋。當他們在收獲時節的土場上,在月在中天的莊院裏大吼大叫唱起來的時候,那種難以想象的狂喜,激動,雄壯,與那些獻身於詩歌的文人,與那些有吃有穿卻總感空虛的都市人相比,常說的什麼偉大的永恒的愛情是多麼渺小,有限和虛弱啊!

我曾經在西府走動了兩個秋冬,所到之處,村村都有戲班,人人都會清唱。在黎明或者黃昏的時分,一個人獨獨地到田野裏去,遠遠看著天幕下一個一個山包一樣隆起的十三個朝代帝王的陵墓,細細辨認著田埂上、荒草中那一截一截漢唐時期石碑上的殘字,高高的土屋上的窗口裏就飄出一陣冗長的二胡聲,幾聲雄壯的秦腔叫板,我就癡呆了,感覺到那村口的土尖裏,一頭叫驢的打滾是那麼有力,猛然發現了自己心胸中一股強硬的氣魄隨同著胳膊上的肌肉疙瘩一起產生了。

每到農閑的夜裏,村裏就常聽到幾聲鑼響:戲班排演開始了。演員們都集合起來,到那古寺廟裏去。吹,拉,彈,奏,翻,打,念唱,提袍甩袖,吹胡瞪眼,古寺廟成了古今真樂府,天地大犁園,導演是老一輩演員,享有絕對權威,演員是一家幾口,夫妻同台,父子同台,公公兒媳也同台。按秦川的風俗:父和子不能不有其序,爺和孫卻可以無道,弟與哥嫂可以嬉鬧無常,兄與弟媳則無正事不能多言。但是,一到台上,秦腔麵前人人平等,兄可以拜弟媳為帥為將,子可以將老父繩綁索捆。寺廟裏有窗無扇,屋梁上蛛絲結網,夏天蚊蟲飛來,成團成團在頭上旋轉,薰蚊草就牆角燃起,一聲唱腔一聲咳嗽。冬天裏四麵透風,柳木疙瘩火當中架起,一出場一臉正經,一下場湊近火堆,熱了前懷,涼了後背。排演到什麼時候,什麼時候都有觀眾,有抱著二尺長的煙袋的老者,有凳子高、桌子高趴滿窗台的孩子。廟裏一個跟鬥未翻起,窗外就哇地一聲叫倒號,演員出來罵一聲:誰說不好的滾蛋!他們抓住窗台死不滾去,倒要連聲討好:翻得好!翻得好!更有殷勤的,跑回來偷拿了紅薯,土豆,在火堆裏煨熟給演員作夜餐,賺得進屋裏有一個安全位置。排演到三更雞叫,月兒偏西,演員們散了,孩子們還圍了火堆彎腰踢腿,學那一招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