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這地麵老是幹旱,半年半年不曾落下一滴雨。但是,一落雨就沒完沒了,溝也滿了,河也滿了。住在屹嶗窪裏的人家,一下雨人人都在關心著門前那條公路了。公路是新開的,路一開,外麵的人就都來過,大卡車也有,小臥車也有,國家幹部來家說一席漂亮的京腔,錄一段他們的歌謠,他們會輕狂地把什麼好東西都翻出來讓人家吃。客人走過,窯背上的皮鞋印就不許被掃了去,娃娃們卻從此學得要刷牙,要剪發……如今,雨地裏路垮了,全村人心都揪起來,一個人背了钁頭去修,全村人都跟了去幹。小臥車嘟嘟地開過來,停在那邊,他們急得罵天罵地罵自己,眼淚都要掉下來。公家的事看得重,他們的力氣瞧得輕。路修通了。車開過了,車一響,嘩地人們都向兩邊靠,臉是笑笑的,十二分的虔誠和得寵,肥大的狗汪汪地叫著要去攆。幾個人拉住繩兒不敢丟手。

走遍了十八縣,一樣的地形,一樣的顏色,見屋有人讓歇,遇飯有人讓吃。飯是除了羊肉、蕎麵,就是黃澄澄的小米。小米稀作米湯,稠作幹飯,吃罷飯,坐下來,大人小孩立即就熟了。女人都白臉子,細腰身,穿窄窄的小襖,蓄長長的辮,多情多意,給你純淨的笑,男的卻邊塞將士一般的強悍,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上了酒席,又有人醉倒方止。但是,廣漠的團塊狀的高原,花朵在山窪裏悄悄地開了,悄悄地敗了,隻是在地下土中腫著塊莖;牛一般的力氣呢,也硬是在一把老钁頭下慢慢的消耗了,隻是加厚著活土層的尺寸。春到夏,秋到冬,或許有過五彩斑斕,但黃卻在這裏統一,人愈走完他的一生,愈歸複於黃土的顏色。每到初春裏,大批大批的城裏畫家都來寫生了,站在山窪隨便一望,四麵的山峁上,弧線的起伏處,犁地的人和牛就襯在天幕。順路走近去,或許正在用力,牛向前傾著,人向前傾著,角度似乎要和土地平行了,無形的力變成了有形的套繩了。深深的犁溝,像繩索一般,一圈一圈地往緊裏套,他們似乎要衝出這個愈來愈小的圈,但留給他們活動的地方愈來愈小,末了,就停駐在山峁頂上。他們該休息了。隻有小兒們,停止了在地邊玩耍,一步步爬過來,撲進娘的懷裏,眨著眼,吃著奶……

1982年9月寫於延川縣。

[鑒賞]

在這篇散文中,作者用簡練而鮮明的筆觸繪出一幅幅黃土高原的圖畫。高原上的人們的精神與高原的精神一起,從這些畫圖中生動地呈現了出來,從中讀者可以看到高原愚昧封閉的生活狀況,同時也能感受到淳樸憨厚的民風及高原人剛強堅毅的品質。

尤為傳神的是文章結尾的那幅畫麵,初春的耕種中顯示出的強盛執著的生命力,在“愈來愈小的圈”中給人以一種悲壯的感受。而那些嬉戲滿足的“眨著眼,吃著奶”的小兒們,是否仍要承擔這悲壯的命運呢?文章給人以深深的思索。

在山的圖畫中,“愈旋愈小,愈旋愈圓”的犁溝,“指紋形的雲”,“指紋形的田”,無數突然間凝固的拋物線,都寫出了黃土高原的封閉、單調,乃至僵硬。而那些像網一樣糾纏起來的路,寫高原人的“永遠走不出這無數的網”,都將文章從“真相”的刻畫轉向“真魂”的表現。

寫棗樹的紅果,作者以讚美的語氣寫“這是最懂得了貧困,才表現著極大的豐富嗎?是因為最懂得了幹旱,那糖汁一樣的水分才凝固在枝頭嗎?”從這裏過渡到對高原人生活的描寫,顯然是獨具匠心的。那單調重複的生活中,仍被高原上的人們折騰出了無窮的滋味。那民風民俗中表現出來的審美的追求與創造力,那種生命力的恣肆迸發,都使人們對黃土高坡上的人們增加著更深的理解與體會。

淳樸的愛情故事,在作者的筆下被簡潔生動地描述出來;而高原人的對待外來的客人的淳樸感情卻不像愛情的純真那樣僅僅是讓人感動,而是引發著人們的沉重的思考,諸如傳統道德在現代文明的衝擊下究竟將走向何方之類。但是,不去深思,僅僅體味一下這種複雜的感受也能得到好多東西。

作者似乎是將自己置身於黃土高原之外,以冷靜客觀的筆致來描寫的。可是,那種深切的情感仍然從字裏行間執著地流露出來。將黃土高原的自然景物與風俗人情交替地用畫圖展示出來的同時,那遊蕩在黃土高原中的靈魂的展示正是作者以心召喚,以情激活而來的。這不僅僅是黃土高原的“真魂”顯現,而且是作者的熱誠而深刻的靈魂顯示。

閑人。

—以此文獻給我商州的那些朋友。

賈平凹。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社會上有了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