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在這塊土地上,有著神聖的不可動搖的基礎。凡是到這些村莊去下鄉,到這些人家去作客,他們最高級的接待是陪著看一場秦腔,實在不逢年過節,他們就會要合家唱一會亂彈,你隻能點頭稱好,不能恥笑,甚至不能有一點不入神的表示。他們一生最崇敬的隻有兩種人,一是國家領導人,一是當地的秦腔名角。既是在任何地方,這些名角沒有在場,隻要發現了名角的父母,去商店買油是不必排隊的,進飯館吃飯是會有座位的,就是在半路上擋車,隻要喊一聲:我是某某的什麼,司機也便要嘎地停車。但是,誰要侮辱一下秦腔,他們要爭死爭活地和你論理,以至大打出手,永遠使你記住教訓。每每村裏過紅白喪喜之事,那必是要包一台秦腔的,生兒以秦腔迎接,送葬以秦腔致哀,似乎這個人生的世界,就是秦腔的舞台,人隻要在舞台上,生,旦,淨,醜,才各顯了真性,惡的誇張其醜,善的凸現其美,善使他們獲得了美的教育,惡的也使醜裏化作了美的藝術。
廣漠曠遠的八百裏秦川,隻有這秦腔,也隻能有這秦腔,八百裏秦川的勞作農民隻有也隻能有這秦腔使他們喜怒哀樂。秦人自古是大苦大樂之民眾,他們的家鄉交響樂除了大喊大叫的秦腔還能有別的嗎?
1983年5月2日草於五味村。
[鑒賞]
《秦腔》一文,是作者繼早期“空靈散文”之後“風情散文”(《五味巷》、《黃土高原》等也是)的代表之作。
這種“風情散文”很有特點:它以居高俯瞰般“宏觀”的視角,妙微精深般“神韻”的把捉,特寫鏡頭般“具象”的描繪,狀難言“風情”於紙端,傳不盡“神韻”於篇外,把秦人所創,在秦地傳揚,又映射著“三秦”山川精魂的“秦腔”,表現得生動傳神、惟妙惟肖、淋漓盡致!
特別是村裏大戲即將開演前的那段繪聲繪色的傳神寫真(這即是“特寫”鏡頭的具象描繪了),真令人拍案叫絕!
平凹的這類散文,因受到“陶罐”和“臥虎”的東方美學的影響,一改早期作品那種甜膩的嬌、柔、美、媚之氣,“小女子氣”,而變得很雄渾、大氣。這就使得原本平常的現代“狀物”散文開了“新生麵”,把它推到了一個“極至”!這正是賈平凹對當代散文的一個重要貢獻。
賈平凹是一位關中才子。它的文字有著和他年齡不相稱的極好功底,其語言完全是第一流的!從《秦腔》一文裏也可清楚地看到這一點。
黃土高原。
賈平凹。
溝是不深的,也不會有著水流;緩緩地湧上來了,緩緩地又伏了下去;群山像無數偌大的蒙古包,呆呆地在排列。八月天裏,秋收過了種麥,每一座山都被犁過了,犁溝隨著山勢往上旋轉,愈旋愈小,愈旋愈圓。天上是指紋形的雲,地上是指紋形的田,它們平行著,中間是一輪太陽;光芒把任何地方也照得見了,一切都亮亮堂堂。緩緩地向那圓底走去,心就重重地往下沉,山窪裏便有了人家。並沒有幾棵樹的,窯門開著,是一個半圓形的窟窿,它正好是山形的縮小,似乎從這裏進去,山的內部世界就都在裏邊。山便再不是圓圈的疊合了,無數的拋物線突然間地凝固,天的弧線囊括了山的弧線,山的弧線囊括了門窗的弧線。一地都是那麼寂靜了,驢沒有叫,狗是三個、四個的躺在窟背,太陽獨獨的在空中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