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像我這樣沒有出息的人,大概是不多的。古藤的哭泣聲恐怕隻有我一個能聽到。在浩茫無際的大千世界上,在林林總總的植物中,燕園的這一棵古藤,實在渺小得不能再渺小了。你倘若問一個燕園中人,決不會有任何人注意到這一棵古藤的存在的,決不會有任何人關心它的死亡的,決不會有任何人為之傷心的。偏偏出了我這樣一個人,偏偏讓我住到這個地方,偏偏讓我天天走這一條幽徑,偏偏又發生了這樣一個小小的悲劇;所有這一些偶然性都集中在一起,壓到了我的身上。我自己的性格製造成的這一個十字架,隻有我自己來背了。奈何,奈何!
但是,我願意把這個十字架背下去,永遠永遠地背下去。
[鑒賞]
季羨林(1911—),山東臨青人。當代著名學者、教授、散文家。主要從事古印度文學、佛教史和中印文化交流史的研究工作。有散文、隨筆集《天竺心影》、《朗潤集》、《牛棚雜記》、《賦得永久的悔》、《季羨林散文》等行世。
《幽徑悲劇》是一篇涉筆“人與環境”問題的優秀散文。
北大所處的燕園是個名園:作者所常走的那條小徑是一條神奇的幽徑—神就神在於一片雜樹林中有一株攀緣鄰近大樹盤曲而上的古藤蘿!而且還神在:雖然經過了“文革”的大浩劫,別的古藤蘿樹都慘遭砍伐死去,而它卻幸免於難,竟活了下來!
但善良的人們啊,別高興得太早了—這株“劫”後餘生、大難不死的古藤蘿,這回卻難以逃脫無端被害(從根部砍斷)的惡運!
“我”感到震驚、悲哀!
“我”聽到古樹的“哭泣”!
“我”的心也在流血!
人與自然實在是唇齒相依、榮損與共的—它們本應和諧相處、共生共榮。但這道理並非人人都懂!一些愚氓喪失理性、戕害自然,其借口荒唐、手段殘忍:這真是整個人類共同的恥辱!
作者勇敢地背起了這人類理該為其罪責背負起的“十字架”,令人欽佩、感動!
放下架子,說真心話—這正是我們應該向季羨林先生好好學習的。
守望峽穀。
周濤。
這裏就是世界第二大峽穀,怒江峽穀。
在峽穀的大拐彎處,怒江水像一大群正在參加世界杯賽的摩托車選手似地,優美而驚險地作彎道側壓,把箭一般直射的速度擰彎—而且擰得這樣漂亮,大概隻有怒江。它似乎並不怎麼“怒”,卻有一種大回環的穩健之美。
金沙江不是這樣,金沙江被擠壓在兩岸陡壁之下,清純澄碧但並不顯得單純,它有一股寒涼的怨氣。
瀾滄江呢?瀾滄江以兩岸濃密的熱帶雨林,以榕樹的蒼邁、樟樹的灰斑、橡膠林的婷婷和藤纏樹、樹纏藤的親密狀造成一種傣家少婦的氣質。
獨龍江—它給我的印象並不像他的名字那麼凶,而倒像是怒江的弟弟。
伊洛瓦底江作為瑞江的部分是平凡的,但是流入緬甸之後據說長大了,變得非常迷人。我估計,她在瑞麗時隻是個11歲的小姑娘,到緬甸以後,她豐滿漂亮了,像變了一個人。
這麼多的江養育著雲南,而且是這樣一些著名的江,雲南怎麼能不神秘呢?這些守護神一樣的江,各自都有性情獨具的美妙的名字,有性格,有曆史底蘊,有概括力,有婉轉悠美的詩意,誰起的呢?真該感謝那個人。在一個廢名的隻剩下編碼的所謂現代社會裏,憑著這樣幾個組合而成的美麗的字音,我們將能感到多少親近、寬慰,品嚐多少遐思和美感!
怒江的水這時變成一股一股的了,每一股都非常清晰,但合在一起又渾然組成一條江。它們從岩石上翻滾過去或盤繞過去,在江中糾纏,然後分開,被流速梳理著,又被山峽規範著,像一根粗大的多股的發辮似地,彎曲盤繞在峽穀的尖底部,並無聲息。
車子停下來,穀底有風,然不甚烈。前麵橫跨江麵的是一座橋。橋墩的水泥柱額上,刻著暗紅的四個字:亞碧羅橋。又是一個美名字!在名稱問題上,這個少數民族眾多的雲南,總是以她特殊的選擇能力超出詩人們的想象。
怒江分區司令崔廷相大校此時身著便裝,指著橋對岸的半山腰說:“看,那就是我們要訪的傈僳族村寨!”聽他那輕鬆的口氣,仿佛很近似地。
我一看,先在心裏叫苦不迭了,望山跑死馬呢。而望那山寨,黑糊糊一片眉目不清地嵌在陡峭的山腰上,既沒有理想主義的光芒,也沒有功利主義的誘惑,何苦要爬得滿身大汗然後一無所獲地回來呢?
同伴笑問:那還有什麼能讓你爬上山呢?
我說:要是有個大美女在山上等著我,也許行。
“也許……呀?”同伴們大笑起來,說沒準兒真有一個呢。
不過我還是爬了,我不願意讓身體力行正在前頭帶路的崔司令感到遺憾。怒江的雲停滯在峽穀間,不動。大片的狹長的雲煙氤氳飄浮,既不掉下來,也不升上去,更沒有一絲風能移動它。這是那種乖張的風景式的雲,仿佛它不是真正的雲而是一種固定的裝飾品。它這時像是峽穀的思緒,使山巒具有了思想—起碼是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