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誰說了一句“她媽媽才不會讓人把她從身邊帶走呢,別說北京,華盛頓也不行!”這是一句老實話,我們看思蜜紐,思蜜紐淺淺地笑著。她懂,但她樂意讓我們高興一會兒,什麼也不說。
但是……我想,這僅僅是一群異想天開的作家們開玩笑嗎?
這裏麵難道沒有含著人們對命運如此殘酷的不公所抱的不平和妄圖改變這些而激起的幻想麼?當肥胖的癡呆兒在北京街上撒嬌,聰明可愛的胡蜜花正用她天然純潔的眼睛—守望峽穀。她注定將守望一生,麵對這空茫寂靜的一座大屏障。
一切奇跡都不可能發生。
更深刻的疑問恰恰在這裏:難道我們的假想一旦可以成立,小姑娘胡蜜花的一生就會是幸福的麼?這一切是我們可以給予和保證的嗎?
那麼,我們本身是幸福的嗎?
我們麵麵相覷,膽寒徹骨。
一個更為巨大的峽穀突兀地從心裏升起來,巨大而且空洞,歲月的流水也正從一座類似亞碧羅橋的鐵橋之下穿過,作大回環,也無聲息,把此岸與彼岸隔開,望過去很近,但醒著是總也走不到。
我也在守望著,沒有奇跡,並且終生也休想像胡蜜花這樣被無關的外人如此熱心地關心過命運,哪怕隻是假想,哪怕隻有半天。
後來,我們當然下山了,沿著原路,慢慢下。回頭望過去,思蜜紐“披掛”著她的三個孩子,一直站在木樓角上,目送我們。
記住亞碧羅橋。我想,十年以後或者更長的時間,有誰假如恰好乘車沿著怒江行駛,恰好停車在一座刻著暗紅字跡的亞碧羅橋邊休息,當然,恰好還讀過我寫的這篇散文,那麼請過橋,別嫌麻煩爬上對麵的山腰,到那座傈僳人的寨子裏去,替我們看看一個名叫胡蜜花的女人和她的母親思蜜紐。
她們非常美麗。
[鑒賞]
周濤(1946—),山西榆社人。當代著名詩人、散文家。詩集有《牧人集》、《神山》等七部,散文集有《蠕動的屋脊》、《稀世之鳥》、《周濤自選集》、《遊牧長城》、《深夜傾聽海》、《兀立荒原》、《紅嘴鴉》及《中華散文珍藏本·周濤卷》、《周濤文集》(4卷)等。
《守望峽穀》並無故事。
它寫的是:一座懸吊在半山腰陡坡上的二層傈僳族“小木樓”;外麵隻有像“陽台”大小的彈丸之地(而且並無欄杆,懸崖峭壁下就是數百米深的穀底,奔湧著滔滔不息的江水);“小木樓”的主人、“大美人”思蜜紐和她五歲的女兒胡蜜花已然“登場”—她們隻是站著、坐著、看著或笑著,自始至終緘默不語、一言未發。她們的一生,怕隻能是“守望峽穀”!
極端艱險的生存態勢和極其美麗的生命姿質,構成了鮮明、強烈的巨大反差。這不由得不讓人產生“命運”之思。
須知:扣問“命運”,也就是扣問“人生”!
而麵對命運和人生的“悲劇性”,作者和其同伴們為“解救”胡蜜花雖做了種種美妙的“假想”,但:“難道我們的假想一旦可以成立,小姑娘胡蜜花的一生就會是幸福的嗎?這一切是我們可以給予和保證的嗎?那麼,我們本身是幸福的嗎?”一連三個追問,不由得不讓人“麵麵相覷,膽寒徹骨”!
這是一篇寫“命運”主題的散文,它表現的重心始終放在了“自我”之上:山寨木樓,“大美人”母女等,都不過是“我”觀察、思索的客體而已。這種有“我”、出“情”、見“感悟”、具“新意”的散文,以前確很少見。其深刻之處,就在於它寫出了“人性”的深度。
此文起勢不凡。對怒江、金沙江、瀾滄江、獨龍江、伊洛瓦底江等大江各具個性和風采的出色描繪,真是大氣磅礴、優美異常!這是和思蜜紐母女的出場大有關係的:“造化鍾神秀”,“地靈”才“人傑”。這樣美妙的山川、自然,正好造就了這樣美麗的人物。
結尾也很精彩:讀者且莫忘記,將來如有機會,一定去傈僳人的寨子裏看一個名叫胡蜜花的女人和她的母親思蜜紐!戛然而止,回味悠長。
秦腔。
賈平凹。
山川不同,便風俗區別,風俗區別,便戲劇存異;普天之下人不同貌,劇不同腔,京,豫,晉,越,黃梅,二簧,四川高腔,幾十種品類;或問:曆史最悠久者,文武最正經者,是非最洶洶者?曰:秦腔也。正如長處和短處一樣突出便見其風格,對待秦腔,愛者便愛得要死,惡者便惡得要命。外地人—尤其是自誇於長江流域的纖秀之士—最害怕秦腔的震撼;評論說得婉轉的是:唱得有勁,說得直率的是:大喊大叫。於是,便有柔弱女子,常在戲台下以絨堵耳,又或在平日教訓某人:你要不怎麼怎麼樣,今晚讓你去看秦腔!秦腔成了懲罰的代名詞。所以,別的劇種可以各省走動,唯秦腔則如秦人一樣,死不離窩;嚴重的鄉土觀念,也使其離不了窩:可能還在西北幾個地方變腔走調地有些市場,卻絕對衝不出往東南而去的潼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