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先生有很多書,但他不是“藏書家”,他的書,除了自己看,是借給人看的,聯大文學院的同學,多數手裏都有一兩本沈先生的書,扉頁上用淡墨簽了“上官碧”的名字。誰借了什麼書,什麼時候借的,沈先生是從來不記得的。直到聯大“複員”,有些同學的行裝裏還帶著沈先生的書,這些書也就隨之而漂流到四麵八方了。沈先生書多,而且很雜,除了一般的四部書、中國現代文學、外國文學的譯本,社會學、人類學、黑格爾的《小邏輯》、弗洛伊德、亨利·詹姆斯、道教史、陶瓷史、《髹飾錄》、《糖霜譜》……兼收並蓄,五花八門。這些書,沈先生大都認真讀過。沈先生稱自己的學問為“雜知識”。一個作家讀書,是應該雜一點的。沈先生讀過的書,往往在書後寫兩行題記。有的是記一個日期,那天天氣如何,也有時發一點感慨。有一本書的後麵寫道:“某月某日,見一大胖女人從橋上過,心中十分難過。”這兩句話我一直記得,可是一直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大胖女人為什麼使沈先生十分難過呢?

沈先生對打撲克簡直是痛恨。他認為這樣地消耗時間,是不可原諒的。他曾隨幾位作家到井岡山住了幾天。這幾位作家成天在賓館裏打撲克,沈先生說起來就很氣憤:“在這種地方,打撲克!”沈先生小小年紀就學會擲骰子,各種賭術他也都明白,但他後來不玩這些。沈先生的娛樂,除了看看電影,就是寫字。他寫章草,筆稍偃側,起筆不用隸法,收筆稍尖,自成一格。他喜歡寫窄長的直幅,紙長四尺,闊隻三寸。他寫字不擇紙筆,常用糊窗的高麗紙。他說:“我的字值三分錢!”從前要求他寫字的,他幾乎有求必應。近年有病,不能握管,沈先生的字變得很珍貴了。

沈先生後來不寫小說,搞文物研究了,國外、國內,很多人都覺得很奇怪。熟悉沈先生的曆史的人,覺得並不奇怪。沈先生年輕時就對文物有極其濃厚的興趣。他對陶瓷的研究甚深,後來又對絲綢、刺繡、木雕、漆器……都有廣博的知識。沈先生研究的文物基本上是手工藝製品。他從這些工藝品看到的是勞動者的創造性。他為這些優美的造型、不可思議的色彩、神奇精巧的技藝發出的驚歎,是對人的驚歎。他熱愛的不是物,而是人,他對一件工藝品的孩子氣的天真激情,使人感動。我曾戲稱他搞的文物研究是“抒情考古學”。他80歲生日,我曾寫過一首詩送給他,中有一聯:“玩物從來非喪誌,著書老去為抒情”,是記實。他有一陣在昆明收集了很多耿馬漆盒。這種黑紅兩色刮花的圓形緬漆盒,昆明多的是,而且很便宜。沈先生一進城就到處逛地攤,選買這種漆盒。他屋裏裝甜食點心、裝文具郵票……的,都是這種盒子。有一次買得一個直徑一尺五寸的大漆盒,一再撫摩,說:“這可以作一期《紅黑》雜誌的封麵!”他買到的緬漆盒,除了自用,大多數都送人了。有一回,他不知從哪裏弄到很多土家族的挑花布,擺得一屋子,這間宿舍成了一個展覽室。來看的人很多,沈先生於是很快樂。這些挑花圖案天真稚氣而秀雅生動,確實很美。

沈先生不長於講課,而善於談天。談天的範圍很廣,時局、物價……談得較多的是風景和人物。他幾次談及玉龍雪山的杜鵑花有多大,某處高山絕頂上有一戶人家,—就是這樣一戶!他談某一位老先生養了20隻貓。談一位研究東方哲學的先生跑警報時帶了一隻小皮箱,皮箱裏沒有金銀財寶,裝的是一個聰明女人寫給他的信。談徐誌摩上課時帶了一個很大的煙台蘋果,一邊吃,一邊講,還說:“中國東西並不都比外國的差,煙台蘋果就很好!”談梁思成在一座塔上測繪內部結構,差一點從塔上掉下去。談林徽因發著高燒,還躺在客廳裏和客人談文藝。他談得最多的大概是金嶽霖。金先生終生未娶,長期獨身。他養了一隻大鬥雞。這雞能把脖子伸到桌上來,和金先生一起吃飯。他到處搜羅大石榴、大梨。買到大的,就拿去和同事的孩子的比,比輸了,就把大梨、大石榴送給小朋友,他再去買!沈先生談及的這些人有共同特點。一是都對工作、對學問熱愛到了癡迷的程度;二是為人天真到像一個孩子,對生活充滿興趣,不管在什麼環境下永遠不消沉沮喪,無機心、少俗慮。這些人的氣質也正是沈先生的氣質。“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沈先生談及熟朋友時總是很有感情的。

文林街文林堂旁邊有一條小巷,大概叫作金雞巷,巷裏的小院中有一座小樓。樓上住著聯大的同學:王樹藏、陳蘊珍(蕭珊)、施載宣(肅荻)、劉北汜。當中有個小客廳。這小客廳常有熟同學來喝茶聊天,成了一個小小的沙龍。沈先生常來坐坐。有時還把他的朋友也拉來和大家談談。老舍先生從重慶過昆明時,沈先生曾拉他來談過“小說和戲劇”。金嶽霖先生也來過,談的題目是“小說和哲學”。金嶽霖先生是搞哲學的,主要是搞邏輯的,但是讀很多小說,從普魯斯特到《江湖奇俠傳》。“小說和哲學”這題目是沈先生給他出的。不料金先生講了半天,結論卻是:小說和哲學沒有關係。他說《紅樓夢》裏的哲學也不是哲學。他談到興濃處,忽然停下來,說:“對不起,我這裏有個小動物!”說著把右手從後脖領伸進去,捉出了一隻跳蚤,甚為得意。有人問金先生為什麼搞邏輯,金先生說:“我覺得它很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