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名山勝地的懸崖峭壁上,我甚至看過一些榕樹,不需要多少泥土,也能夠成長。一粒榕樹種子落在峭壁上,依靠石頭隙裏一點點兒的泥土,好家夥!它成長起來了。它的根不能鑽進堅硬的石頭,就攀附在石壁上成長,在這種場合,這些根簡直像一條條鋼筋似的,它們發揮了奇特的作用,把石壁上的一點一滴的營養,都兼收並蓄,輸送到樹身去了。因此,你在石壁上看到有一株扭曲了的榕樹在泰然地成長,一點也用不著驚奇。這樣重視它的根的樹木,在適宜的氣候之中,還有什麼地方不能生長的呢!
我從來沒有看過一株榕樹是自然枯死的。如果不是由於雷殛,不是由於斬伐,它似乎可以千年百代地活下去。正因為榕樹具有這樣神奇的生命力,在舊時代,一株老榕身上常常被人貼滿了祈福禳禍的紅紙,甚至在樹根處給人插上了香燭,有好些迷信的老婦還在向它們焚香膜拜。今天自然已經很少這一類事情了,但是,榕樹和人們生活的關係,卻一點也不減於往昔。看到成群的農民在榕樹下休息談笑,或者看到榕樹身上被掛著一塊黑板,人們正在那裏唱歌、上課,你會感到:這真是動人的圖景!
一個人有時感觸於某種景象,常常會湧起一種童稚似的感情。我們念過童話、神話、民間傳說,那裏麵,老樹不是像人一樣,會說話的麼?有時在榕樹下乘涼,我就不禁想象:榕樹真像那種智慧、慈祥、穩重而又飽經滄桑的老人!他是“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那一流的人物,仿佛他什麼時候都在掀髯微笑,像一個曠達的長者那樣告訴在他身旁乘涼的小孩(反正我們和他比起來都成為小孩):“根是最重要的!你有了越多的根,你就可以吸收到越多的營養。你的根紮得越深,你和培育你的土地關係越密切,你就越有力量了。一株真正堅強屹立著的樹是不怕烈日、風暴、旱患、水澇的。你瞧我,我撫育後代的成長,不怕他們掩蓋了我,我具有這樣的胸懷,任何從我的身體分出去而成長起來的小榕樹,也都維護了我,壯大了我。”每一株長髯飄拂的老榕樹起碼總有兩三百歲的年齡吧,想起它們經曆的滄桑,想起它們倔強的生命,想起它們親曆了中國百餘年來波瀾壯闊的巨變,真不禁使人對於榕樹感到深深的敬愛。
南海有一座著名的西樵山,入山的道旁就長滿了許多老榕。不用說,它們每一株都有一把把美麗的胡子。有一次夜裏,我在山道漫步,披著一身月色,聽著盈耳泉聲,來到老榕樹下,卻禁不住錯愕地止步了。看著那些老樹的氣根在和風中飄拂,月光使它們更加碧綠、柔和了。我禁不住呆呆站在那兒,像一個夢遊病者似的一把一把去撫摸老榕樹的美髯,但是又生怕把它們弄斷。這時,老榕樹真好像我們所敬仰的一些長者似的,叫人想起他們由於勤奮吸收,和群眾、和大地關係這麼密切,因此,他們得以“永葆其美妙之青春”。像榕樹的根紮得那麼深,伸得那麼遠似的,他們的信仰那麼堅定,因此,萬劫不摧,永遠那麼豪邁安詳地屹立著。這時候,我不覺沾染上古代拜物教徒的情緒了,真禁不住想喊一聲“榕樹爺爺,胡子伯伯!”要是能夠進入童話境域去,這些老榕樹忽然開口了,和你攀談了,談起它對於樹根的看法和生活的經曆了,該多好哪!
1961年。
[鑒賞]
秦牧(1919~1992)原名林覺夫,廣東澄海人。抗日戰爭時期開始文學創作,尤以散文著稱文壇。主要作品有《秦牧雜文》、《花城》、《潮汐和船》、《藝海拾貝》、《長河浪花集》、《長街燈語》、《晴窗晨筆》等。
《榕樹的美髯》是一篇托物言誌的散文,作者通過描寫榕樹的“氣根”,引伸出強烈的社會意義,從而,給讀者帶來人生的啟迪。
本篇立意高遠,筆法不凡。
作品開宗明義,直接點題,“如果你要我投票選舉幾種南方樹木的代表,第一票,我將投給榕樹”,可謂簡潔明了。接下去再說明理由。因為,盡管許多樹各有特點,“洋溢著亞熱帶的情調”,但它們皆不如榕樹與南方居民生活關係密切。在這裏奠定了榕樹的不凡基點之後,作者的筆向縱深開拓,進入人格化敘寫。“鬆樹使人想起誌士,芭蕉使人想起美人,修竹使人想起隱者,槐樹之類的大樹使人想起將軍。而這些老榕樹呢,它們使人想起智慧、慈祥、穩重而又飽曆滄桑的老人。”其後的敘寫便緊緊圍繞這種人格特征展開。
所謂榕樹的美髯即是指其氣根。作者對根的重點敘議,正是文章命意所在。作品從多個方麵說明氣根的獨特之處。是氣根“使榕樹成為地球上‘樹木家族’中的巨無霸”。這是其根之大。這種根不僅深入地下,還突現在地麵,懸掛在空中,甚至盤纏貼附在樹身上,“再沒有一種植物,把‘根’的作用顯示於人類之前,像榕樹這樣的大膽和爽快的了”。這是其根之怪。而哪怕是在懸崖峭壁上,隻要有一點一滴的營養,其根就能兼收並蓄,完全輸送到樹身上,以此榕樹可以在石壁上泰然成長。並且,榕樹還很少自然枯死:倘不遇雷殛、斬伐,它可以千年百代地活下去。這是其根之頑強生命力。榕樹之髯種種非凡特征於此可見一斑。作者在此所以如此特別著墨於根,實是別有深意的。請看:“你有了越多的根,你就可以吸收到越多的營養。你的根紮得越深,你和培育你的土地關係越密切,你就越有力量了。一株真正堅強屹立著的樹是不怕烈日,風暴、旱患、水澇的。”前文是將樹人格化,這裏的議論則更明顯地帶有社會化特征了。如果說此點此處表現尚不十分明顯,那麼篇末點題性的議論則是異常顯豁的了;“老榕樹真好像我們所敬仰的一些長者似的,叫人想起他們由於勤奮吸收,和群眾、和大地關係這麼密切,因此,他們得以‘永葆其美妙之青春’。像榕樹的根紮得那麼深,伸得那麼遠似的,他們的信仰那麼堅定,因此,萬劫不摧,永遠那麼豪邁安詳地屹立著”。強烈的社會意義,正是此文妙處的堅實基礎。